《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四期
祖国啊,祖国 (选自组诗《纪念碑》) | 江 河 |
给你 (诗·一首)) | 凌 冰 |
雨夜 (诗·外一首) | 北 岛 |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诗·一首) | 食 指 |
秋天 (诗·外一首)) | 芒 克 |
墙 (小说) | 铁 冰 |
雪雨交加之间 (小说)) | 万 之 |
原谅我,兄弟 (小说)) | 天 然 |
波动 (中篇小说·连载) | 艾 珊 |
《伤痕》的社会意义 (评论)) | 史 文 |
《自然·社会·人》巡礼 (随笔)) | 钟 城 |
记《今天》编辑部组织的一次朗诵会 (报道)) | 阿 鸣 |
关于摄影作品《秋之魂》) | 弓 长 |
79年6月20日出版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来歌唱祖国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
像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像高举起刚刚死去的儿子
他的驱体还在我的手中抽搐
我的身后,有我的母亲
民族的骄傲、苦难和抗议
在历史无情的眼睛里
掠过一道不安
然后,深深地刻在我的额角上
像一条光荣的伤痕
硝烟从我的头上升起
无数破碎的白骨叫喊着随风飘散
惊起白云
惊起一群群纯洁的鸽子
我随着鸽子、愤怒和热情
走过许多年代、许多地方
甚至走过战争、废墟、尸体
拍打着海浪像拍打着起伏的山脉
流着血,托起和送走过血红血红的太阳
我的影子浮动在无边的土地上
斑斑点点——像湖泊、像眼泪
像绿濛濛的森林和草原
像隐藏着悲哀和生命的人群在闪动
像我的民族隐隐作痛的回忆
没有一片土地使我这样伤心和激动
没有一条河流使我这样沉思和起伏
这土地,仿佛疲倦了,睡了几千年
石头在噩梦中碾转、堆积
缓慢地长成石阶、墙壁、飞檐
像香座,像一枝枝镀金的花朵
幽幽的钟声在枝头颤抖
抖落了一年一度的希望
葬送了一个又一个早晨
一座座城市像岛屿一样浮起、漂泊
比雾中的船只还要迷惘
只有大片大片的庄稼在汗水中成熟
仿佛农民朴素的信仰
却没有什么
留给醒来的时候.
留给晴朗的寂默
也许.烦恼和血性就从这时涌起
火药开始冒烟
指南针触动了弯成弓似的饱满的船舶
丝绸朝着河流相反的方向流向世界
像一抹余辉,温柔地织出星星
把美好的神话和女人托付给月亮
那么,有什么必要
让帝王的马车在纸上压过一道道车辙
让人民像两个字一样单薄、瘦弱
再让我炫耀我的过去,我说不出口
只能睁大眼睛
看着青铜的文明一层一层地剥落
像干旱的土地,我手上的老茧
和被风抽打的一片片诚实的嘴唇
我要向缎子一样华贵的天空宣布
这不是早晨,你的血液已经凝固
然而,祖国啊
你毕竟留下了这样多的儿子
留下劳动后充血的臂膀
低垂着——渐渐握紧了拳头
留下历史的烟尘中一面面反叛的旗
留下失败,留下旋转的森林
枝丫交错地伸向天空,野兽在咆哮
层层叠叠的叶子,即使在北方涔涔飘落
仍旧浓郁地覆盖着南方
和沉重的庄稼一同翻滚,鸟群呼啦啦飞起
祖国啊,你留下这样美好的山川
留下渴望和责任、瀑布和草
留下褶褶闪烁的宫殿,古老的呻吟
和一群群喘息的灰色的房屋
留下强烈的对比,不平
留下沙漠和曲曲折折的港湾
留下山顶上冰一样冷静的思考
许多年的思考
轰轰隆隆地响着、断裂着,焦急地变成水
投向峡谷,深沉、激荡
与黑压压的岩石不懈地冲撞着
涌向默默无声地伸展的土地
在我的民族温厚的性格里
在淳朴、酿造以及酒后的痛苦之间
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马
越过栅栏,向草原移动
在出汗的牛皮、犁耙
和我的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之间
土地变得柔软,感情也变得坚硬
只要有群山、平原、海洋
我的身体就永远雄壮、优美
像一棵又一棵树一片又一片涛声
从血管一样稠密的道路上、河流中
滚滚而来——我的队伍辽阔无边
只要有深渊、黑暗和天空
我的思想就会痛苦地升起,飘扬在山巅
只要有蕴藏,有太阳
我的心怎能不跳出,走遍祖国
树根和泥淖中跋涉的脚是我的根据
苦味的风刺激着我,小麦和烟囱在生长
什么也挡不住,即使修造了门,筑起了墙
房子是为欢聚,睡眠和生活建造的
一张张窗口像碰出响声的晶莹的酒杯
像闪着光的书籍一页一页地翻动
繁殖也不意味着拥挤和争吵
只要有手,手和手就会握在一起
哪怕是沙漠中的一片铃声,铃铛似的
椰子树脖子上摇动的椰子
在烫手的空气中,静静的沙滩上疲倦的网
同样是我的希望
寒冷的松针以及高原上青稞的芒刺
是我的射向太阳的阳光
太阳就垂在我的肩上,像樱桃,像葡萄
痒酥酥的,像汗水和吻流过我的胸脯
乌云也在我的喊声和闪电之后
降下疯狂的雨,像垂死的报复
落下阴惨惨的撕碎了的天空
那么,在历史中
我会永远选择这么一个时候
在潮湿和空旷中
把我的声音压得低低地,低低地
像压进深深的矿藏和我的胸膛
像呼应着另一片大陆的黑人的歌曲
用低沉的喉咙,灼热地歌唱祖国
1979.5
我的朋友
分别的时刻已经临近
再见了——民主墙
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
说春天的寒冷
说你像腊梅一样凋零
不,还是说欢乐吧
说明天的欢乐
说纯净蓝色的天空
说野外金黄的花朵
说孩子透明的眼睛
总之,我们要像
男子汉一样分手
你说对吗
冬夭,十一月
寒冷把我驱赶到你面前
你用灰色的墙壁拥抱了我
并用灰色的眼睛对我说出
——纯洁、友爱、希望
你低声对我说
——点起一堆篝火吧
让孩子们不再感到寒冷
我的心融化了
不由自主地在墙上
写下一堆堆红色的火
有一个老人走过来
指着你对我说
——孩子,不要晕眩了
那是些美丽的泡沫
那是你自已的倒影
我的心哭泣着奔向你
——不,那不是泡沫
不是倒影
那是你
你——民主墙
也许再过几天
我会坐在一个
围着铁栅的窗底下
那时会有几个
冰冷浑浊的目光
走过来盘问我
他们不理解
我们为什么能走到一起
我要大声地对他们
不,对世界说
你——就——是——我
是我童年温柔的梦
是小红帽、灰姑娘、白雪公主
是勇士复仇的剑
是人们善良的愿望
是一颗颗流着血的心
也许有一天
我将要被迫离开你
到天的那一边
和星星一同嬉戏
那时天空会是我的画报
那时风暴将是我的琴弦
我要大声地歌唱
唱美丽的谐音,唱爱的呓语
唱你,唱大自然,唱希望
我相信
你不会消失
也不会死亡
在孩子恐惧的眼睛里
在成人低垂的头上
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
我都看到了你
——屹立着的你
在海的沸腾中咆哮着的你
记住吧
只要有人类就有你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凌冰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给F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像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的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你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乱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起记忆
——给P
1
风帆垂落。
桅杆,这冬天的树林,
带来了意外的春光。
2
灯塔的废墟,
缅怀着逝去的光芒。
你靠着残存的阶梯,
在生锈的栏杆上,
敲出一个个单调的声响。
3
正午的庄严中,
阴影在选择落脚的地方。
所有的角落,
凝结着寒冷的盐粒,
放射一闪一闪的回忆之光。
4
远方
白茫茫。
蓝色的水平线
这浮动的甲板,
撒下多少安眠的网?
5
头巾,
那只红色的鸟,
在日本海上飞翔。
把火焰的反光,
投向灰色的天际
投在你凝神的脸上
没有风暴就够了,
然而也没有固定的风向,
也许是为了回答召唤。
翅膀发出弓的鸣响。
6
落潮
层层叠叠,
在金色的地毯上,
吐下了泛着泡沫的夜晚,
松散的缆绳,折断的桨。
渔民们弯着光裸的脊背,
修建着风暴中倒塌的庙堂。
7
孩子们追逐着一弯新月。
一只海鸥迎面扑来,
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
一九七七年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原载《今天》第四期
果子熟了,
这红色的血!
我的果园
染红了同一块天空的夜晚。
秋天,
你这充满着情欲的日子,
你的眼睛为什么照耀着我?
在开花的时候,
孩子们总要到田野里去做客。
他们的欢乐
如今陪伴着耕种者
又走进这收割的季节。
啊,秋天,
我没有认错,
你同样是开花的季节!
你眼睛里的云朵,
漫无目的地飘着。
秋天呵,
太阳为什么把你弄的那样瘦小?
你怀中抱着的是什么?
你寻找的是什么?
那阳光下忧郁的人们。
男人,女人,孩子,粮食,
是一个家庭的需要。
那就
把摇篮里装满粮食。
不要给孩子带来更多的眼泪,
他们没有罪。
带上那阳光中的一朵玫瑰红,
把它献给爱情。
啊,秋天!
你隐藏着多少颜色?
黄昏,是姑娘们浴后的毛巾,
水波,戏弄着姑娘们的羞怯,
夜,在疯狂地和女人纠缠着。
秋天,
秋天不逊色!
秋天,
我的生日过去了。
你没有留下别的,
也没有留下我。
秋天,
果子熟了,
这红色的血!
啊,你这蹲在门口的黑夜━━
我的寂寞。
秋天来了!
秋天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一九七三年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晒黑的脊背
我有太阳能落进去的胸膛
我有会发出温暖的心脏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耕种的头盖
我有容得下天空的脑海
我有无比深情的爱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磨练的手掌
我有把星星当作种子撒下去的力气
我有劳动者的思想
我有一块土地
我有一块被血浇灌的躯体
我有养育人类的奶浆
我有对未来所寄予的希望
一九七八年
我见过一回枪毙人的。我表哥在法院工作。
前年,我和妈妈一起到舅舅家去,是舅舅家的新居落成后我们第一次去。表哥要结婚,事先讲好妈妈送给他一套沙发,就是那天运去的。
舅舅的新居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就在原来的后院。房子盖得挺讲究,打蜡的地板能照见人影,宽阔的阳台够演一出戏。可我惋惜原来的后院。那些能引起小时记忆的枣树,如今一棵也没有了;尤其是那面挂满爬山虎儿的灰色的老墙,竟为施工而被推倒。那面灰墙下原来是一大片花丛,小时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儿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
噢,对了,后来表哥问我看不看枪毙人的,要看跟他去,那天下午就有。
“嚇,我可不敢。”我说。
表哥说:“你如果明白人民的利益需要我们这样去做,你就不应该不敢,也不会不敢了。”
我表哥就是这样,正经着呢。可我还是没想去。
表哥就损我:“大慈大悲,阿弥陀佛。嗐,你们女的呀……”
大概是这一损起了作用,我跟他去了。
空荡荡的审讯室中央,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表哥开始读宣判词:“于犯志强,男,二十三岁……”
这名字挺耳熟,当时我就觉得。
表哥继续读:“为盖私房,先后盗窃砖瓦灰沙等国家建筑材料,价值达二百五十余元。因其所盖房屋阻碍了邻居张╳╳的进出道路,双方发生口角和冲突。后经街道尽委会调停,勒令于犯缩小盖房面积。于犯声称,所盖房屋为其兄结婚所用,执意不肯缩小,并扬言报复居委会负责同志,恶语中伤邻居张╳╳。张╳╳忍无可忍,与于犯讲理,竟被于犯当场用铁锹砍死。查于犯一贯打架斗殴,逞凶逞霸于左右邻里,为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保护人民利益,判处于犯志强死刑,立即执行。”
整个宣判中,于志强毫无惧色,不时看看表哥,看看窗外,似乎他早已料到,早已准备去死了。真是个十足的坏蛋,我想。可我总不能明白,二十三岁的人,何至于能如此。
“带下去!”表哥最后说。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表哥,说是犯人的家属求见。那语音很低,但于志强分明是听见了,他站住,脸色变了,瞪着眼睛直视表哥,低语道:“是我哥,他老实……你,你们别吓唬他。”
“带下去!”表哥厉声道。
“哥……”干志强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来人正是于志强的哥哥,与弟弟不同,他单薄、瘦弱。
“我给于志强送几件衣服。”他说着拿出一套崭新的的卡制服,一双白边懒鞋和一顶黄呢子军帽,又说:“这是他一直想买的,为了我结婚总没……噢,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许可以……可以让他穿上?”他的眼泪在眼圈里转。
“当然,这可以。不过,”表哥严肃地看着他,“你应该想一想自巳,想想对一个杀人犯……嗯?”
他忽然抬起头,眼晴里充满了恐怖。大概是“杀人犯”三个字给了他刺激。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黯淡、呆滞。“是的,杀人犯。是我害了他,是我……”
“你是于志强的哥哥?”表哥问。
“是,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叫于志刚。”
“于志刚?!”我一惊,大概是喊出了声。于志刚把脸转向我,看了好一会。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地站着看他。
他一定也认出了我,把衣服放在表哥面前,便匆匆地走了。
是上小学六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妈妈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我便搬到舅舅家去住。
一天,下暴雨,后院那面灰色的老墙塌了一块。雨一停,我便和表哥表姐跑去看。刚跑进后院,就见枣树上站着一个男孩子,正在摘枣,边吃边从领口上往背心里装,肚子上已经鼓鼓的了。
“哥,快来呀,可多啦!”男孩子朝老墙塌开的缺口处喊。
缺口处露出个大些的男孩子的脸:“快回来,我告妈去!”
这便是于志刚和于志强。
“谁摘枣?! ”表哥喊。
于志强吓了一跳,但马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一边继续摘枣一边说:“你管着么?”
“当然管得着。”表哥说。
“是你们家的么?”
“当然是。”
于志强不吭气了,但还是摘。
老墙缺口处的于志刚不见了,只听见他喊:“小强,快过来!要不我去厂子叫妈去。”
于志强从树上下来,朝缺口外走。
“把枣放下!”表哥挡住他的去路。
“就不!”
“你为什么跑进来摘枣?”
“……”
“拿人家东西是小偷儿,你是小偷儿。”
“你才是呢!”不料于志强竟一拳朝表哥打去,随即两个人扭成一团。
我和表姐吓得叫起来。
舅舅来了。他问清了情况,首先批评了表哥,说“小偷”是不能随便叫人家的。又对于志强说,枣还没熟透,熟透了一定请他吃够。还告诉我们,枣树是大家的,要欢迎工人家的小朋友来玩,从阶级角度来讲,我们同他们是一家人,大家本应该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也许比亲兄弟姐妹还亲,因为我们是同志。
那天,于志强在舅舅家一直玩到天黑。他为厕所在屋子里感到怪异,为家里有浴室感到离奇,尤其是那沙发令他惊愕,他坐在上边不停地颠,说是他家的被垛也没这么软。
舅舅很喜欢于志强,为我们不如他的勇敢而感慨了许久。“教小弟弟唱支歌子吧,你们这些哥哥姐姐们。”舅舅说罢,便又去工作了。
我和表哥、表姐都唱了一支歌后,于志强窘红着脸说:“那我会唱的,你们还不会呢。”
“你会唱什么?”我问。
“嗯,嗯……‘小白菜地里黄’你们会么?”
我们不会,他便得意地唱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时,没了娘呀……只怕爹爹娶了后娘,弟弟吃面,我喝汤呀……”唱完他对我们说:“一岁我就会,是我妈教的。”
这时,舅舅领着于志刚进来,边说:“看,你就不如弟弟勇敢,来玩嘛,怕啥?”
“哥!”于志强朝于志刚奔去,于是拉了哥哥的手,去看浴室,看厨所,坐沙发。“这当然比咱家的被垛软啦,大爷说这里头有弹簧。”他摁着沙发对哥哥讲。没有人指点,他已经称舅舅为“大爷”了。
于志强坐在沙发上使劲颠,忽然他停住,对表哥说:“你爸爸真好。”
“你爸爸好么?”表姐问他。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一岁,他就死了。”他又开始颠。
记得他那天临走时说,他长大了也要做舅舅那样的人,除去把浴室和厕所弄到屋子里,再把椅子里放些弹簧之外。他也要让灰墙那边的小孩来玩。
开学了,妈妈来信说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我便转到了新学校。真巧,我和于志刚一班,而且是同桌。我问他为什么不到舅舅家去玩了,他说,那天妈妈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再不许他们去了。
于志刚胆子小,不爱讲话,可功课好,这倒跟我很合得来。有一回考算术,全班只有他和我得了一百分,老师说,要是全班都能像我们俩,他就高兴了。
班里有个闹将,我只记得他外号叫“大砖头”,是孩子王。为这事他领着几个男生哄我们,说我们是“一对儿”。
“你们胡说!”我朝他们喊。
“你们胡说。”于志刚也说。
“你们再胡说,我告老师去!”我又朝他们喊。
“你们再胡说,我告老师去!”于志刚也又说。
“噢!噢!”大砖头他们哄得更凶了。
这事让于志强知道了,那时他才三年级。放学时,他在学校门口等到了大砖头,说:“你哄我哥?”
“我,怎么样?小嘎巴豆儿。”大砖头挑衅地说。
于志强瞪圆了两眼,冷不防跳起来,一拳打在大砖头鼻子上,大砖头一捂鼻子,血流下来了。于志强并不跑,乘机揪住大砖头的头发。自然,大砖头个子大,于志强狠狠地挨了一顿揍,但直到老师来,于志强也没松手,没哭。
我和于志刚一班,直到毕业。所以,我还记得他们。
当然,枪毙于志强我看见了,可没看太清楚。群众愤怒地喊口号,随即是一声枪响。记得身旁一个人幽默地说:“怎么回事?他的血也是红的。”
表哥结婚那天晚上,我又去舅舅家。谁都说表哥的新房布置得不俗,不论是作为卧室的里屋,还是客厅兼书房的外屋。尤其是那两个相对而放的写字台和书橱里那些精装的马列经典著作,说明了主人的超脱。
新房里坐满了客人,我和表姐走上阳台。推倒的灰色老墙已为一道崭新的红墙所代替。越过那墙,是一片民房,一座座小院落连接起来,直铺向灰黑的天际。在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我看见一群男女正奋力地盖一间小房。
“你看那儿。”我碰碰表姐。
“噢,那是干什么?盖房?”
“你还记得他们兄弟俩吗?”
“哎,真可怜。”表姐叹了口气。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铁冰
雪雨交加之间
我好像记得这里是有一个汽车站的。对,对,就是那个女人现在站的地方,那盏暗淡的路灯下面,我慢慢走过去,向她打听。
“不,不知道。”她抬起头来,惊恐地瞧着我,口气很硬。谁知道她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呢。的确,风在呼啸,夜很黑,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又是一个女人。我苦笑了。那么车站在哪儿呢?该死的地方,连站牌也没有,我只知道夜班车经过这里。
一定是在这儿。我应该聪明一点,这个女人不会平白无故地站在这儿,我就应该站在这里。让她去发怒,或者害怕吧,反正我不会侵犯她。
她离我远远地站着,隔着路灯,我们的影子各奔东西。天气真冷,夜一片漆黑,吞食着路灯的光,使它们变得无力、微弱。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枯叶用沙哑的嗓子哼着歌滚过路面。也许是要下雨,或是下雪。风是湿的。寒气逼人。我带着把雨伞,我要到寒冷的地方去。我已经很久没在这样的深夜外出了,尤其是一个人。黑夜,把人们都留在家里,给人们一个温暖的窝,给人们爱和幸福。那么我要到哪儿去呢,我不知道。大概,就是为了幸福和爱。
路的尽头,仍然没有汽车的影子,司机一定在炉边烤火吧。唔,美妙的火;在这样的深夜里,还有酒。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衣袋空空,只带着我的雨伞。
我开始踱步了,走十步,再往回走。每走一回,就抬头向路的尽头望一番,但每次都是失望。于是我又改变了次数,走两个来回才抬头。“这一次不看,不看三次,那么我想它一定会来……”但是仍然没有动静,延长到五次、十次也没有动静。多么有趣,我想生活就是如此,暗存着某种希望,默默地来回踱步。起先,大概也是十来步,就抬头看看希望出现。渐渐地,也拉长了时间,渐渐地,只知道默默地走路了,但仍然存在着希望。
我想希望总会来的,就和这车一样,会来把你带走。那里有一个位置是属于你的,在心理上,它早已是你的了。不管它现在行进到哪里,它就在向你驶来。生活,也就是如此。那些未获得爱的人,总有希望爱和被爱,那爱你和被你爱的人,是早已存在了的,那个人正在向你走近,不管他或她是在哪里。路的尽头,闪着车灯的光束,很快,它就要到我们面前了。遗憾得很,是辆卡车,司机旁若无人,风驰电掣地驶过去。我失望了,我听见她也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风仍在起劲地刮,一丝冰凉的东西飘过脸颊。下雨了,雨从漆黑的夜空中,吵吵嚷嚷,飘忽而下,在暗淡的灯影里划过一道道光亮,还仿佛夹杂着雪花,这是深秋时节。
我撑开雨伞,把那些闯进来的小东西挡在外面。我看见她,那个不可侵犯的女人,我不能旁若无人。我又想到她那张脸,她那生硬的口气。人为什么这样不信任呢?难道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不信任?只存在着恐惧和防范?然而我不能旁若无人。这里没有避雨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电线杆、树和没有遮掩的矮墙。我很想把伞递给她。
“不,不用”。她拒绝了,口气还很坚决,可声音分明冻得发颤。她很年轻,穿着也很大方,却又怕人。我真想问,怕什么呢?就因为这是雪雨交加的夜晚?
“给你一个人用吧。我不能看着你淋雨。”
“不,不要。”
“那么,我也只好淋雨了。”
这是一对陌生的年轻人,在一把雨伞下面,同舟共济。没有一句对话,只有雪,只有雨。雨和雪落在地上,就像低低的絮语,又被风吹散。路的尽头,仍旧一片漆黑。
我举着伞,尽量举过去一点儿。伞太小了,本来就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但我尽量举过去一点儿,小心地,又不碰到她。
“别,别只顾我。”
“你可以靠紧点儿。”
她看了看我,好像有些信任了。
黑夜,会使人互相警觉,用门闩,用锁,用紧闭的窗口和睁大的眼睛。但是,它也会使人互相信任,用心,用呼吸,用发亮的眼睛。即使在这雪雨交加的夜晚,我们互不相识,我们如此陌生。哦,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要有夜,如果只有白天,没有夜,那倒不堪设想了。
再没有别的语言。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知道,只要一分手,我们不过又是陌生人,那么,有什么必要再说什么呢?我们不过是同路人,生活的交叉点只是这么一个车站,这么一个雪雨交加的夜晚。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要到哪儿去。她开始信任我。信任。她给我愉快。这正是白天得不到的东西。但愿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雪雨交加的夜晚。
看路的尽头,又有汽车的灯光了,灯光穿过雪和雨。我知道车总会来的。希望总在向你走来,那上面有你的位置。但我发现,来的又是一辆卡车,我要为她,拦住这辆车。
“谢谢,”她说。“告诉你,早就没有夜班车了。我认识这辆车上的司机,我就是在等他,走,一块坐上去吧。”
我笑了。哦,好一个夜晚。
原载《今天》第四期
……无边的沙漠。他跑呵、跌呵、爬呵、飞呵,像在空气里游泳,突然又摔下来,再爬呵、跑……回头一看,追赶他的人被甩得无影无踪。前面的沙丘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树。他跑呵跑,却总也到不了树底下,就像古老的童话里的那个永远在前面滚动的线球……跑呵,费力地抬高腿,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最后,必须用双手从沙子里,搬出一条陷进去的腿,挪一步,再搬另一条……总算到树底下了,他重重地躺倒下去。
突然,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蛇,像知道他再没力量拼搏似的,缓慢地爬到他身上。他挣扎,然而还是缠在了他身上。先是松松的、凉飕飕的;接着,暖和起来,像条温暖的腰带——但越缠越紧了。在腹部,在肝那儿,受到他从未体验过的压迫。疼……他张大嘴呼叫,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他抓住蛇身,要把它甩开,可手一点也不听使唤……
只有思想是清晰的——忍耐,装死躺下,千万别反抗……什么都有个够,总缠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到时候,它自然会回到那棵该死的树上去……忍住,忍住!转移意识,想点别的,也许能忘掉疼痛……
“屋里有嗡嗡声,你听!有人在里边,让我进去!”这是个嘎哑的男声。
“别进!丢失文件你负责!早和你说过……”这是个圆润的女声。
声音。那是轰轰的机器声。他弯着腰在台钳上用力地锉一个机器零件。天那么热,汗水糊住眼睛,他拼命地锉,像一切发泄愤懑的人一样。忽然,有人拉他的衣袖,是满身油污的车工张运。刚几天呵,这个二十来岁的黑大个,显得老多了。他由于激动,嗓门盖过了机器的噪音。
“安松,赵丛林被判啦!”他伸出三个油污的手指,“缺了八辈的德,我日他奶奶!”
安松的脸陡地沉下来,惊异地看着黑大个:“三年?!”
三个黑指头在眼前晃动着。四只眼睛由于愤懑和激动,闪闪发着光。车间里的工人都注视着他俩。
“当啷”!十来步远的洗手水桶被安松手中的锉击中了。水花溅在一旁干活的女工身上,那女工眼里流露着吃惊和谅解的目光。全车间的人都向他俩投来同情的目光。
安松凛然地歪了一下头,没说二话,两人出了车间,向办公楼走去。小楼!红色的小楼!他俩旋风般地冲了进去。张运喘着粗气,跟在安松后面。好,到了——磨砂玻璃上印着“党支部”三个红字。他俩交换着坚定的目光。安松举起手,不知是多少次了,他响亮地敲着玻璃窗,不等屋内有人答话,他迫不及待地拧转门把手,猛地推开门。
“他凭什么随便扣人!他心里还有没有新宪法?”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唉,你喊什么?等他回来你和他当面讲,行不行?”还是那个圆润的女声。
空空的办公桌旁。几张各具表情的脸,像对准照相机镜头一样,对准安松的脸。一张长脸,所有脸中最长的脸,这是支部书记马常辉,他和颜悦色地盯着安松,一开口就探出两对虎牙:“这儿正开常委会,一会儿再来吧。”他低头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去等等吧。”
“你根据什么给赵丛林判三年刑?”安松问。
“我们?你搞错了,是公安局。”
“啊哈,你堂堂书记,却没有勇气承认是你起了主要作用!草菅人命,卑鄙,无耻……”
保卫组干事吴青沉着脸站起来:“这儿不许无理取闹!”
但安松的话,像机关枪似的“嘟嘟嘟”、“嘟嘟嘟”地射着。他讲述着机器本身线路跑电,再加上油箱漏得遍地是油,才造成失火的。这充其量是事故,不是破坏!你们只根据赵丛林出事前去过那个机器旁,就断定他是罪魁。不依据法律手续,随随便便把人送交公安局,简直是法西斯作风!
身后,是围拢来的工人。他们油污的大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
马书记摇头舞臂,滔滔不绝地反驳。他说话爱喷唾沫,像螃蟹一样。最后,他连续反问:“赵丛林做刀干啥?他做贼心虚!为什么要做刀子?刀子,是要用来杀人的!他拿刀要上支部作案!干嘛不能把他送走?!可你,你干嘛要为反革命分子辩护?!为什么辩护?!为什么?!,
脑袋像被吹鼓的气球——又闷、又热、又涨。安松猛一拍桌子,大声说:“扯淡!食堂菜刀没钢了,你们不批钱买。赵丛林利用工余做了几把,这就成罪了!哼!谁不知道,赵丛林当食堂管理员时,拒绝给你——”安松指着长脸的马书记,“挪用工人伙食款开小灶。还有一次,你叫食堂备酒菜,招待来历不明的人,被赵丛林一口回绝。他办得对,你却怀恨在心!”
书记悲哀地摊开双手:“看,看,事出在这里吧?我就说过有人会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安松,我的预备党员,党的政策和私人恩怨是两码事呵!处理赵丛林,是大家决定的,一个人,”他诡秘地笑了笑“等于零。”
安松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和女秘书摸摸弄弄,被赵松林撞见,你怕他揭你老底,就在背后捅刀子,说他在食堂账目上不清不白,把他罢了官。你这点儿事,工人们心里全明白!我只是不明白,你算什么共产党员!”
那张长脸扭歪了。正在这时,保卫组干事吴青抄起桌上的茶碗,向安松砸来。他一偏头,碗击在身后张运的脑门上。张运猛扑过去,一阵纷乱,吴青那白嫩的圆脸上,瞬间出现了油污的手印,鼻血抹得满脸都是,他连人带椅,翻滚在地上……
这是下午三点多钟。炎热、郁闷、昏乱……张运被无数只臂膀匝住。安松的眼前,晃动着无数张翕动的嘴巴。“抓,抓住!谁也别跑……”,“他们三个是小集团!”,“喂!喂!公安局,我是……”
蓝天混浊了。滚烫的沙石,蛇,越来越紧地匝住他的腰,腿……疼痛。尤其是肝那儿……别动,装死躺下。坚持。坚持。蛇缩回了血红的信子。毒汁没进到血液。
“外边多凉快,少说点,先去走走。他一会儿……噢,同志,您找谁?他不在。”这是那个圆润的声音。
“哼,这就是局长!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请你告诉局长,我有急事要见他——有急事!”另一个高亢的男声。
湖水像碎镜片一样在闪光。这是郁闷的夏夜,有月亮和炎热的风。忘了怎么和马书记碰到一起,反正他们俩已经在湖边的草丛中坐着。马书记的脸像月光一样的柔和,声音如轻风一样徐缓。他手中拿着根枯树枝,在地上划出一些令人费解的道道:“我可惜你的出身,可惜你的耿直……你让他们俩把你当枪使……可惜呀,安松。”
安松微仰着头,凝视着残缺的月亮。
“你说我坑人?那才是胡说哩。我十一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只好在天桥一带提着小篮去卖烟卷、拾破烂。邻居一个瞎眼的老太婆,孤苦伶仃,我卖了钱,拿一半照顾她……后来她死了。我参加了八路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打呀打。喏,这是伤疤。”马书记撩开灰色混纺汗衫,露出胸前和后背的伤疤。“这是枪伤。这儿,是弹片。你看这个坑,是一次肉搏战中被捅的,带着这伤,我还俘虏了整整一个班的敌人……我能生什么歹心去坑害自己人?一到阴天下雨,我浑身的筋骨,像被大粗手揉搓着,我得咬牙忍着……我从斗大字不识一个,到今天,一肚子墨水,党性、党的原则,各项方针政策,什么不懂,怎么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安松看着月亮,眼睛有些模糊了。那弯月牙儿朦胧中变成马书记那张长脸。这是马书记吗?几天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可是,赵丛林和张运,你把他们一个判刑三年,一个送去教养……”
“嗐——”马书记拖长声音叹道:“赵丛林家里是大资本家;张运出身是富农。可你呢?地道的工人阶级血统,家里人不都参加革命了吗?他们的伤疤不会比我少。你可是无产阶级的后代呀,同样的话从你和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本质就不同呵!”
“……他就这么强奸民意!就这么一意孤行!”这还是那个嘎哑的男声。
“呵。呵。呵……”这是那高亢的男声,在干涩地回答。
安松的视线移到了地上,他倔强地偏过头。草丛中随风翻滚着一片早落的树叶,一条蚯蚓缓缓地爬在淡淡的月光下,痉挛、曲扭、变形……
最后,马书记用力地踏着扔在地上的树枝,说:“否则,必须绳之以纪律和专政!”可那是树枝,不是蚯蚓,人也不是软体动物。安松鼓起勇气,说:“可在学校、工厂,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是不姑息缺点错误,向一切不良现象作斗争……”
“我今天仍然这样教育你。”马书记的眼睛盯着前方,像是希望得到什么似的。那也是一双人的眼睛,而不是饿狼的眼睛。“后天全厂开工人大会,公安局派人押着他俩来公审。你应该而且必须澄清:赵丛林故意破坏机器设备;做刀图谋行凶;张运谋划和挑动工人造反。这是阶级报复,明白吗?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你必须做出选择。”
灰色的汗衫在移动。云飞走了。那是一块包过血淋淋的头的绷带……湖水泛着涟漪,无情地戏弄着安松的倒影。他在这里徘徊。回家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接着,一抹红颜出现在天边,呵,这是生命,新的生活又开始了。人也是这样,他要活下去,他需要再生。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凝视着被朝霞染红的湖水,湖水已经不再是波光粼粼了,它像是一汪血水。
他在麦克风前念稿,常常的发言稿,是他从政治书籍中凑起来的。唉……
他在念……唉……
眼睛的余光瞥见他过去的难兄难弟,赵丛林和张运不时被按下企图抬起的头。唉……
会场被惊得目瞪口呆……
有什么法子啊 ,唉,我的兄弟,在原则面前,在原则的解释人马书记面前,我们难道不需要服从吗?因为我们还没有解释原则的权利,我们还不能解释原则。原谅我,兄弟!我们还年轻,还要生活,我们还要人的尊严,即便不是原则解释人的尊严。唉……
他念着。会场安静极了。他在反戈一击,在披露小集团的阴谋。有什么法子?人们会理解的,他们也一样,没有解释人的地位,是不可能解释一切的。
他念着。觉得热血从血管流了出去,流出了心,流出了身体……
原谅我,兄弟。如果我们不曾相识就好了,生活只是对于自己才是有意义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脑袋里生活。什么都是很难解释的,只有生存竞争的原则是永世不灭的。原谅我,兄弟。
飞呵,飞……一会儿是群峰之巅,一会儿是幽幽深谷。飞呵,飞……这是哪年的事?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谁去细想它,反正是自己亲身经历的。这是眼花缭乱的年代,细说哪一年有什么用?并没有因为年代的结束而结束。他和那么多人,手拉着手,在黑暗里走过泥泞的沼泽,跨越深谷、高山……他们互相拥抱,又互相杀戮。他向无数个“莫逆之交”的兄弟和萍水相逢的路人微笑,搂抱着升到新的高度;风云一变脸也变,又把他们用脚踹,用手推,用嘴咬……一个个地从高处滚到深渊里去了;他举起石头砸下去,最好在空旷的山谷里,传不出一点回声……飞呵,飞……
突然,所有这一切,像天边的残云一样,凝固了……
疼呵,尤其是肝部。蛇越缠越紧,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忍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热风吹来沙粒,灌了一耳朵。忽然,他听到吼声,像大海的怒涛……他们追来了!追来了!赶快!摆脱这条蛇。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向他左脸扑过来。他绝望地伸出手,去推那蛇头,惨叫了一声……
他醒了。看到自己的两手还是在空中抓挠着,年轻的女秘书,烫着卷发,吃惊地在一旁看着他。她的嘴唇那么红——不是口红,现在还没时兴抹这种时髦玩意儿。一次安松给她算命,说肾上有小孔的人,嘴唇都像抹过口红一样……
“局长,我在您耳边叫过两声啦……”圆润的女声,刚才朦胧中听到的那个圆润的女声。哼,傻丫头,早听腻啦。处长,局长;局长,处长,没有什么新鲜的。
他眨眨眼。电扇的嗡嗡声,催眠似的均匀作响。临街的窗口外,不时传来几声单调的汽车喇叭声。他两腿架在办公桌上,左脚压着右脚。微微发胖的身体,躺卧在转椅里。他把目光停在腹部——那儿没有蛇,只有两只交叉着的胳膊留下了汗迹——在腹部,在肝那儿…… 他微微地笑了。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从容地把腿从桌上挪到地下。一场虚惊。
“有两个年轻人在外边,我一直在挡驾。”
“年轻人?”安松疑惑地望着女秘书。
“他说他是陈部长的儿子,他问您,昨晚跟您谈的事,处理了没有?”
小兔崽子,真能催命!看在老陈的面上,让你开开心。安松整理着衣服往外走。
女秘书慌忙拦住他,“局长,您别急……”
“嗯?”
“吕超也在外面,他一直在等您。”
吕超?那个声音嘎哑的家伙……安松掏出烟。
“他像斗架的公鸡,逢人就讲自己那一套。”女秘书汇报着。
安松来回踱步,不露声色地听着。
“他要权利。什么说话的权利呵,讲理的权利呵。说到底,是为了那些因为反对您而被绳之以纪律的人,鸣不平。还说什么宪法第……”
“好了。他要说什么,我全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他说。他用手按了按肝部,由于刚才的压迫,它又跳了两跳。呸!那个梦……吕超要说的话,他全知道。他皱起眉,深深地吸了口烟,眼睛盯着烟头,“告诉小陈,上午就派专人去大学分配组要人,要那个朱艳艳,他的女朋友。介绍信上明确说:她,要免于全国分配,直接来我处报到。怎么告诉他,你是明白的。好,去吧。”
女秘书刚转过身去,又回过头来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安局长踌躇着。接着,他把烟头从嘴里拔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掐灭,再用脚踏上去,生怕它不灭。
“对于那些要资产阶级权利的人,必须绳之以纪律,这是无产阶级的需要。明白吗?何去何从,由他选择!”他厉言正色地说。女秘书愣在那里。她盯着他,她看到的不是饿狼的眼睛,而是安局长的眼睛。他直直地看着前方。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天然
根据原稿校对
短篇小说《伤痕》是四人帮及其文化专制主义被粉碎以来的一篇以社会冲突为背景的悲剧作品。这篇小说的出现,在社会上和人民之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其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以至于形成了一股新文学的潮流。
在此我们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伤痕》这篇小说本身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和影响,它涉及到整整一个历史时代。那么,我们就要看看《伤痕》这篇悲剧作品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一面镜子而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
小说是以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干部的“叛变”和“复出”对其子女的心理影响为线索的。在这个线索的开头,社会先是在王晓华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身上留下承继母亲“叛变罪”的心理创伤。中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九年。这九年是在对命运的遗恨和曲折的爱情之间穿插度过的。线索的结尾,是新的转机结束了“不白之冤”,女儿重新投入刚刚死去的母亲的怀抱。一场噩梦终于过去,社会冲突造成的创伤终于愈合了,它是人生一首不幸的插曲。
“伤痕”从它被割开一直到愈合,这个过程是在干部子女这样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和属于这个阶层的思想意识之中完成的。那么,干部子女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是不是在这场剧烈的社会冲突中代表了整个社会,或者是这场冲突中最不幸的、最有社会代表性的阶层呢?作为个人来说,他们确实可能遭到的冲击如同父母一祥大,从优裕的生活环境和优越的社会地位跌进社会底层的深渊,这是够不幸的。但是作为阶层来说,他们远不是最无保证的社会阶层。有多少所谓“黑五类”子女仅由于血缘关系,被虐待、歧视,随父母遣返,剥夺政治生活权利等等,并在这场社会冲突之后,渐渐被社会遗忘了。可是我们的干部子女呢?一旦父母“复出”,恢复了职权,他们也随之恢复了优裕的生活环境和优越的社会地位。这样看来,以干部子女这个特殊的阶层来表现社会悲剧未必是深刻的主题选择。
我们权且认可这种主题选择是有代表性的,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社会生活中超脱自己所在的社会阶层。既然如此,我们就要看看王晓华在动荡的社会生活中是不是超脱了自己所在的社会阶层,自此有了哈姆雷特式的悲剧个性,这种悲剧个性将成为整个时代的一个缩影。这个缩影反映了时代对青年的世界观的影响和反作用,以此成为活生生的形象再现主题,使得社会中个人的悲剧结局,具有整个的社会意义。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王晓华的母亲因“叛变罪”致使年幼的孩子在心灵上蒙受耻辱,“像是一条难看的癞疮疤依附在她洁白的脸上。”这不仅仅是王晓华一个人,多少人因血缘关系,都蒙受了这种耻辱。王晓华给自己和家庭划出一条界线,便出走了。这也是许多青年人曾经做出过的选择,我们在这里指出的不是这些经历的合理性,作为一篇以社会冲突为背景的作品,绝不应在社会冲突反映在个人身上的时候,就“必须按照心内心外的声音批判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彻底和她(母亲)划清界限”, 选择这种迅速避开心理冲突的办法。这种选择意味着作者和她的主角的思想意识始终规范在一成不变的政治概念中,这已经暗示了整个作品的发展将不可能达到所希望的反映社会冲突的悲剧效果,也必然使得整个小说失去它所要表现的深刻的社会含义。悲剧刚刚开始,就按心内心外的声音来确定思想界限,这样的做法先是从自我方面否决了真实的心理活动,紧接着为了年轻人的虚荣心弃家出走,以此达到使自己“清白”的目的。这就失去了悲剧所应有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在这里作者避开了个人和社会的内在和交互冲突,这就决定了整个作品的局限性。首先,作为悲剧作品,个人的真实心理活动是至关重要的,它将决定悲剧在感情上的深刻程度,悲剧作品正是需要这种心理活动的感情或(感)染力。其次,社会冲突对于个人的影响,并不是清白做人就能了事的。也许出于年轻人的幼稚心理,这也倒是一种选择。但是以社会冲突为题材的作品,不能不表现出社会的正义和不义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心理反应,具体地说,就是中国封建社会的血缘意识对于一个纯洁无瑕的年轻人所起的痛苦的矛盾心理。可惜,我们的悲剧主角王晓华从此学会了忍受这种痛苦,而不是思考这种痛苦于个人和社会的整个涵义。
王晓华在痛苦之中得到了一股排解力量,就是爱情。于是爱情改变了她的生活,使她的生活重新有了意义。但是这并不长久,“叛变罪”由于血缘关系这根纽带,魔鬼跟踪而至,使她痛苦地避开了心爱的人。我们的悲剧主角再次避开了思考,轮回到了净化境界——“把自己残存的女性的感情奉献给学校的孩子们。”
悲剧的结局来到了,形势由于人民的斗争出现了崭新的局面。(我们的悲剧主角却没有参加到这场斗争中来,甚至没敢想一想)。母亲的“叛变罪”得以昭雪,当然也就解脱了血缘关系的锁链。母亲立即写信召回自己的独生女。而王晓华却在“犹豫不决”,直到“妈妈单位的一封公函”,“叛变罪”确实解除,才赶回上海看望母亲。非常不幸,她赶回上海只看到刚刚死去的母亲。
我们在这个结局中看到,悲剧的冲突开始出现了,它不像开始的出走那样简单,它是欢欣和悲痛俱来的典型的悲剧结局。先是锁链的解除,只此就意味着噩梦已经过去,血缘问题再也不会烦扰人心了。它已经作为一个不幸的故事要过去了,可是突然,她母亲死了,她未能见到她母亲,隔膜了九年的母女之情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为结果。由此,不幸的故事由于死亡的不可更改,成了永久的“伤痕”,成了悲剧。
《伤痕》的结局使它有了悲剧的影子。它运用了惯常使用的悲剧手法,使故事情节渐渐走到了生死——悲欢——离合这个人生主题上来了。它遗弃了人对于社会问题的任何探讨,用故事情节网络并加以人生主题冲突化来完成这场悲剧。但是悲剧的影子仅仅是影子而已。这种以人生主题为背景的悲剧作品在任何时代都是不乏其作的。可喜的是,一篇全部以社会冲突为其背景的作品,竟然没有涉及到这种冲突的任何内在涵义,其结局也不是这种社会冲突的悲剧结局,仅仅是人生主题的冲突。这就不能不说,《伤痕》是一部以社会冲突为题材,却又没有表现出社会冲突的人生悲剧。
从对《伤痕》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小说没有表现出它所要表现的社会意义来,它只是由于它的人生悲剧的意义使得它从侧面站住了脚。《伤痕》由于它的应时,也是由于人民对社会悲剧作品的迫切需要,在作品自身之外获得了某种成功。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我国的反映时代的文艺作品是多么低劣和贫乏。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由《伤痕》提示给我们,然而没有解决的问题,如何通过艺术形象再现整整一个历史时代呢?这就是说,《伤痕》及其所影响的文学潮流为什么能够提出,却不能揭示时代的奥秘,没有能真实地表现出作品的社会意义来。
这个问题的提出,我想并非出于臆想。在我们面前所展现的文化沙漠里何处有绿洲和清泉,那是要靠我们艰难的跋涉才能发现的。
这个时代为中国的青年一代作家提供了广泛的社会问题的素材,他们将能够借助于思想的射线,窥见那颗跳动的、殷红的时代之心,而不是以治愈“伤痕”为满足。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史文
钟阿城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小船,白云,太阳,春,夏,秋,冬……这一切竟像人一样向我们低低絮语,引吭高歌。无情的砖头,披上冰冷的雪花,却像一对坚定的卫兵;一对恋人靠着墙,他们专注得忘了掸掉身上的雪花,可这是两辆忘了推进屋里的自行车;没有人修整湖畔拥挤的杨树,她们在镜头前,害羞地挤在一起,吃吃地笑呢;涟漪把两只小船推在一起,它们也真会找这么幽静的地方约会,亲吻……所有看过“四月影会”主办的《自然·社会·人》这个展览的人,不但马上能记起这些画面,而且也马上能记起他们是在多么拥挤的情况下看到这些作品的。
我常在《水乡的孩子》前驻步。这是一张难得在观众面前出现的作品。照片中的孩子,赤身露体,挤在一起,他们通过镜头和这么多的观众见面,是那么愉快,没有因为破烂的衣衫而觉得羞于见人。他们习惯了。祖祖辈辈,谁小的时候都不穿衣服,除了冬天。生活的困苦,被孩子们的天真淹没了。我之所以每次来都要看《水乡的孩子》,就是因为其中的一种纯朴的乐观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中华民族之有今天,是因为这个民族的乐观。这个民族如果有明天,也将由于这种乐观。乐观实在是一种力量。乐观不是笑容,它是对生活的一种真实的态度。我们常常看到许多照片拍一些人穿着戏装般的衣服,摆出商业性的笑脸,在沉闷单调的构图中做出经典的姿势。假如我们能称这是艺术的话,这种艺术就是一种灾难,它侮辱对生活有认识的人,欺骗没有生活的人,是一种虚伪的文化。真实是一种力量,在力量这个意义上讲,真实是美。丰富如果不包含真实,就是空虚。《水乡的孩子》从构图、角度、明暗、层次上说,都不惊人。它采取直视的态度,它不会被摄影技术教育者选中,却能使艺术家额手。艺术的语言炼到不露凿痕,大巧若拙,是手法纯熟的一种表现。形式的朴素,令人感到内容的纯朴,纯朴的内容最使人想用朴素的形式。
1888年美国人乔治•伊斯曼制出第一部划时代的柯达相机时,速度只有一种:二十五分之一秒。就是在古老相机进行十分钟爆光的时候,摄影艺术也因它的速度区别于绘画艺术。这样,就需要摄影者在短时间以至一刹那间集中他所有的艺术素养进行创作:音乐的节奏感与旋律美;美术中的明暗、色彩、线条、透视、构图;作品中的文学气息,诗的意境;民族的传统和对民族传统的理解和感受,对异族文化的不同理解与感受;个人的气质等等。这一切,都需要在一刹那浓缩起来。但在这一刹间是不可能把一切都清楚地说出来的。虽然事后作者和批评者能把这一切讲得头头是道。这里,我想试用“直觉”来解释这一现象。直觉,是最容易被指责为唯心主义的。我们现在几乎没有人对“直觉”进行过严肃的分析,指出它的物质存在与作用。一般认为直觉是不能讲清的感觉,这就使直觉具有某种神秘色彩。可是否认直觉,就很难解释在《漫步》中,作者难道是在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背手工人最悠闲,又在另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车中小孩憨态最可鞠,又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推车小孩最专心与努力,再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三个人形成了一种节奏对比,并在最后的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的场面组合出一种幽默的趣味,而按下百分之一秒的快门?显然抓取镜头不能这样进行。直觉是一种整体感,是一种经验,对事物分析体会得愈深刻,瞬时直觉愈可靠。你日常积累得愈多,你愈相信你的直觉,直觉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提高的“本能”。摄影者需要直觉来抓取时机表现他的美学观点。
为了把握一刹那,我们必须点点滴滴地积累我们在所有艺术领域中的修养,你愈有能力把它们浓缩成百分之一秒的直觉,你在一刹那中愈容易成功,在一刹那后遗憾愈少。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摄影评论家,但他完全可能是一个什么也照不到的摄影者。
《自然·社会·人》之所以能每天吸引成千的观众,作品中体现出的作者们的艺术修养是极为重要的因素。另外,影展在题材和形式方面都有所突破,使观众极其自然地得到一种艺术享受。影展中有许多构图精致的作品,《楼道》中曲折的楼梯自然地把人引进图画的深处;《思乡曲》中幽暗的前景驱使人注意到明亮的远景,由此而生的静寂感令人凝神于思乡的演奏者。绝大多数的作品很有趣味。趣味是一种艺术修养,是艺术品的活泼因素,是思想内容的引导者之一。巴尔扎克说:人们在生活当中希望看到绵羊,而隔着艺术的栏杆,人们则希望看到狮子。趣味,正是绵羊与狮子之间的阶梯。《看望》巧妙地利用两个不同的文化形象,取得了强烈的漫画效果。《似曾相识》摒弃辅助光,让地面的反光自然地制造了一种神秘感。《最后一个观众》抓取了剧场中的诗意,而我们总是为了挤车,急急地地离开剧场,发现不了这种诗意。
赞叹之余,我又认为:作为一个集体影展,它缺少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彼此区别,虽然影展的整体效果显示出它比以往影展的丰富。这首先表现在题材上:众多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一种题材,并且手法又惊人地相似。我们不能希望摆脱一种狭窄的道路而又共同走入另一条不宽的道路,要解释这种情况是困难的,我们对作者们毕竟陌生,对于他们的生活经历,艺术创作的经历,我们几乎不了解。还值得提一下的是,许多作品因为制作工艺的不精心而失去许多宝贵的生气,损失了许多层次和整体反差,质感也不够。工艺上的疏忽是艺术品最直接的破坏者。
影展的作者们,精心地搜寻着世界。川流不息的观众惊奇地发现生活通过镜头变得这么集中、强烈和优美。我常常想到镜头后面勤快的双脚、敏捷的手指和丰富的头脑。我始终没有惊异过展览会的拥挤,有人惊异,也有道理,因为还没有一个影展这么拥挤过。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钟城
阿 鸣
生命和死亡没有界限,
只有土地,只有海洋。
……
清明节后的第三天,当一些青年男女陆陆续续来到了八一湖畔树林掩映着的一块旷地上时,一个高个子青年激动地朗诵了这样的诗句,许多人围在他的身旁颇有兴趣地听着。
这是北京一家非官方文艺刊物《今天》编辑部组织的,迄今为止,公开场合下的第一次民间诗歌朗诵会。
清晨,朗诵会的组织者就扯电线,在树上,挂了个很小的扬声器,用自带的录音机放起了最近社会上广为流行的舞曲(不过,这些曲子均在电台播放过),以招徕那些热心的到会者自动地聚到这个天然形成舞台的空地上来。一张简陋的折叠桌支在一块凸起的地面上,桌上放着厚厚的两摞杂志,一架麦克风放在杂志上;雨衣裹着的录音机、扩音器堆在地上;连同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树上贴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黄纸广告——构成了这个简陋的会场。
将近十点钟,一个举止潇洒的青年宣布朗诵会开始,这时会场的四周大约聚起了三百余名参加者。虽然整个会场井然有序,可仍有十余人突然出示了自印的“工作证”。可能是为了防止意外,他们自行站成一个半圆形,护卫着中心会场。接着十几个青年男女分别朗诵了各类题材的诗。内容从政治抒情诗到爱情诗不等。朗诵者们的表情专一,神态严肃,有的嗓音很好。他(她)们的出色表演,自然也赢得了观众并不是出于礼貌的掌声。
引人注目的是——在朗诵者中间那几位学生模样的姑娘。一个穿蓝色列宁服的女子朗诵了一首诗《在路上》。这首诗的大意是热爱生活的青年,因某种原因,从北京来到边陲的一些城市,而他们的眼泪、梦想、青春和爱情都分别抛在路上。起始,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有些羞涩,但她还是念得委婉动人,感情真挚,与一些登上大雅之堂的口号诗相比,给人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最后她放慢了节奏,声调悠缓地朗诵道: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她念完这首诗后,轻快地走下场,一边用手揉着红红的脸颊,一边搂住她的女伴悄悄说:“我还是有些紧张。”由于这些女孩子都认真而镇定地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因此,给观众留下了落落大方的良好印象。
在他(她)们朗诵的十八首诗中,最多的是一个名叫北岛的诗人写的。其中他的《回答》一诗,是所有这些诗中唯一发表在官方刊物上的一首(见《诗刊》一九七九年三月号)。
朗诵会进行约一个小时后,风愈来愈大,台前不时卷起一阵阵尘土,观众也三三两两相继而去。这时在后台一个佩戴工作证的矮个青年,焦急地对他的同伴说:“不要等人走光了再散,那可不好。”十分钟后,会宣布结束。但随着又出现了激动人心的场面,几百名到会者发狂似地挤成一条几十米的长龙队,抢购封面设计十分漂亮的《今天》诗歌专号。顷刻之间,几百本杂志一售而空。代表《四五论坛》编辑部的一个小伙子在几十人的疯狂追逐下散发了传单。北京的另一家民办刊物《沃土》也乘此分发了订阅卡。
据记者了解,《北京之春》和《沃土》的编辑以及在京的一些其它民间刊物的领袖也参加了这次朗诵会。记者还发现,除了一些持相机的外国记者活跃地从各种不同角度对会场和朗诵着拍摄了大量照片外,一个身着藏青料子服装的中年男子从头到尾对朗诵会进行了拍照和录音。据称,当天到会来访的还有新华社和内参记者。
当记者向会议的组织者和工作人员询问有关问题时,一位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他不属于《今天》杂志,而是侧重政治的刊物《北京之春》的成员之一。
朗诵者之一也对记者说,我们来自不同的单位,有电影学院、中央广播电视剧团等。他本人是电视剧团的专业创作人员。他说,我们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联系,只不过是一些私人的交往。他还说:“会开得不错,只是参加者比我们预计的要少——可能风沙大的缘故。”
尽管这群年轻的诗人们精心挑选了这个偎树傍水的清幽之地,并且距市繁华中心和人所注目的西单民主墙也有十华里之远,可仍然有近十名人民警察站在人群的外围,不动声色,悠闲地靠在他们各自的自行车上。有趣的是,当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被一个头顶警察大檐帽的男孩扯着叫“爸爸”的时候,他暴露了他的身份。不过,他们自始至终没有采取任何干涉行动,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原载《今天》第四期
转自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
《秋实》杂志第二期
张 岚
编者按:在本刊第二期上,我们刊登了摄影作品《秋之瑰》(不久,这幅作品在“四月影会”主办的影展《自然•社会•人》上展出),不少读者来信询问《秋之魂》的艺术特点和拍摄技巧。我们特约摄影家弓长予以介绍和评述,以满足读者的要求。
大自然的风姿,给人们带来千差万异的感受。表现自然与人类精神生活的天然联系,应该是包括摄影艺术在内的所有艺术探求的目的之一。
盛夏过后,阳光不再那样炙人,江流不再那样喧嚣,花木不再那样艳丽,蜂蝶也不再追逐,然而,生命却没有止息;秋江波光闪耀,瞬息即逝,芦荻轻盈飘逸,在江畔旷野歌唱跳跃。如果冥冥之中真有神灵的话,这育之于春、盛之于夏,又蕴之于冬的生命的承继者、传播者,不正是秋天的魂灵所在吗?
在纷纭的景物中,作者摄取了两支芦苇,衬以流水波光的背影,用浪漫主义的手法,抒发了对于秋天的感受。
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一主题,作者运用了一些特殊的摄影投巧;焦点落在近景拍摄的芦花上,在相机镜头前,加正六角星形异型光圈片,通过虚实调度,水面上的点点波光,被虚幻成星形光斑,一片浮光耀金的秋水,衬托着芦花轻盈飘逸的仙姿。在影调处理上,为了表现秋色的清冷凝重,在镜头前加一红滤色镜,压暗了水面,突出了白色光斑和芦花,便画面影调简洁明了。
似感不足的是:光斑分布过于密集,芦花质感也嫌不够。
美国摄影家史密斯曾说:“如果我有力量,一定要在千真万确的纪实的影象上加上它潜藏隐密的精神奥秘。使作品不单只是揭露了事件最主要的现象而已。”《秋之魂》也正是这样的一次艺术实践;当然,效果如何,只能有待于众多的观者去评论了。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弓长
摄影作品《秋之魂》 作者:张岚
原载《今天》第二期 署名: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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