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三期(诗歌专刊)
纪念碑(组诗选) | 江 河 |
巴黎公社 | 齐 云 |
长安街 | |
无题 | |
你好,哀愁 | |
鱼群三部曲 | 食 指 |
心事 | 芒 克 |
太阳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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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珊珊的纪念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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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 | |
人民 |
方 含 |
在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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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 |
舒 婷 | |
四月的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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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城札记 |
北 岛 |
小木房里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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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啊,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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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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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 |
我常常想
生活应该有一个支点
这支点
是一座纪念碑
天安门广场
在用混凝土筑成的坚固底座上
建筑起中华民族的尊严
纪念碑
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
像一台巨大的天平
一边
是历史,是昨天的教训
另一边
是今天,是魄力和未来
纪念碑默默地站在那里
像胜利者那样站着
像经历过许多次失败的英雄
在沉思
整个民族的骨骼是他的结构
人民巨大的牺牲给了他生命
他从东方古老的黑暗中醒来
把不能忘记的一切都刻在身上
从此
他的眼睛关注着世界和革命
他的名字叫人民
我想
我就是纪念碑
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
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
我就有多少重量
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
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我就站在
昔日皇宫的对面
那金子一样的文明
有我的智慧,我的劳动
我的被掠夺的珠宝
以及太阳升起的时候
琉璃瓦下紫色的影子
━━━我苦难中的梦境
在这里
我无数次地被出卖
我的头颇被砍去
身上还留着锁链的痕迹
我就这样地被埋葬
生命在死亡中成为东方的秘密
但是
罪恶终究会被清算
罪行终将会被公开
当死亡不可避免的时候
流出的血液也不会凝固
当祖国的土地上只有呻吟
真理的声音才更响亮
既然希望不会灭绝
既然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
其理就把祖先没有完成的
留给了枪
革命把用血浸透的旗帜
留给风,留给自由的空气
那么斗争就是我的主题
我把我的诗和我的生命
献给了纪念碑
在这里
我歌颂一个人
歌颂智慧和精力
歌颂马蹄莲的纯洁和质朴
歌颂死亡也不能战胜的英雄的事业
歌颂在不允许痛苦、哭泣的季节
人民涌出的眼泪
歌颂在只有歌颂才能乞求生存的日子
人民的沉默、诅咒
一个早晨
一个寒冷的早晨
中国在病痛、失眠之后
被雾打湿了的
沉重的早晨
一双最给人希望的眼睛没有睁开
亿万个家庭的窗口紧闭着
祖国的土地上
只有哀乐和沉寂
冬天的风
像低沉的挽歌
讲述着一个英雄的传说
讲述着英雄和人民
面对死亡
肩并肩走过的道路
他是被谋杀的
他是被凶手从背后杀死的
他以神奇的魅力征服过所有的人
我是说,除了善良的人民、朋友
还有不甘于失败的敌人
他以革命家的力量和战士的热情
使贫困的土地上开满了花朵
以至子弹、黑暗、死亡都在退缩
阳光对于生活成了日常性的享受
权力在他的手中用于造福
时间从他的身边走向光明
因此,他被谋杀了
在需要他来温暖人间的夜里
在需要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凶手从背后把他杀死
他是阳光的捍卫者
明澈的目光洗涤着黑暗
他的心脏和脉搏
在人民的躯体里从没有停止过跳动
他在土地和天空之间
灌注着春天的感情
在民族迷失了道路的地方
他以一个微笑
解开了人民的疑虑
用复杂的斗争和工作使信念变得单纯
只要太阳用光牵动土地
劳动就会洋溢着热情
金色的麦芒,饱满和富足就会接近天空
接近蓝色的透明的世界
只要把港口敞开
像敞开革命者的胸怀
让载满胜利和友谊的船驶向海洋
土地就会展开
伸向自由的蓝色的世界
这就足以触犯了愚蠢和私欲
触犯了监禁的锁、残暴、墙
触犯了出卖自己的祖先和儿子的人
就因为这些
他们把他杀害了
在冬天的夜晚
有雾的夜晚
阴谋早已开始
在历史的阴影里就已开始
为了杀死他,为了掩盖罪行
他们把今天
拖向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候
拖向看不清枪口的夜里
以为这样人民的眼睛就会被蒙住
以为这样人民就会被恐怖吓倒
我所歌颂的这个人
这个看清了一切的人
以一个微笑告诉我
死亡已经临近
死亡就会过去
在他活着的时候
就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了纪念碑
把生命和牺牲写在一起
把自己和被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写在一起
他的名字朝向阳光,朝向故乡
朝向就要涌起的千百万个浪头
历史停顿了
土地和天空在静寂中
人民垂下头
是一个下午,是时代的黄昏
黑纱缠住了亿万只臂膀
这臂膀曾经抱过
另一只手收获来的阳光
今天,却又一次遭到惊夺
像纠缠不清的黑色的梦
劫走了所有的星星
灵车
载着英雄骤然终止的业绩
在淌着血的希望上
在亿万颗低垂的头颅中
缓缓走过
在亿万双被泪水淹没的眼睛里沉浮
送葬的人群━━━灵车两旁长长的行列
像两条巨大的河流
伸遍了祖国的南方和北方
拥抱着无尽的悲哀
我的嘴唇渐渐失去了颜色
像佩戴在人民胸前的白花
在埋藏着心的地方
埋葬了无数个亲人的声音
冬天的原野一片荒凉
山脉、森林、河流笼罩在灰色的雾霭中
只有稀稀落落的烟囱
从城市伸出绝望的手臂
像一个阶级孤独的标志
在强盗和叛卖者的洗劫之中
生活的篝火微弱地燃烧
比贫困的炊烟还要愁苦
仿佛回到风雪飘摇的年代
仿佛寒冷和死寂没有尽头
人民的腿是为站立和行走的
却被绳索和铁链牢牢捆住
被罪恶的手鞭笞着
拖进战争。流血和笨重的劳动
丧失了文明和尊严,丧失了生存的权利
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吹动了我的民族黑色的头发
像我的夜晚一样黑暗,像我的夜晚一样不安
无数战死的灵魂在我的头上萦绕
呐减、真理、号角和枪声从历史中传来
如果血不能在身体里自由地流动
就让它流出
流遍祖国.
为了黎明的诞生
又一个英雄死在夜里
把生命留给战斗的岁月
把看着未来的眼睛献给了旗帜上的星星
灵车载着英雄纯朴的遗愿
像犁一样走过
冻结的土地松动了
理藏了许多年的感情
在潮湿的土地上翻滚
仇恨、爱、信仰,合着血
庄严地哼着挽歌
时辰到了
英雄最后一次
把自己交给火
在没有太阳的时候
熊熊燃烧
把我交给海吧
把我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送上海岸
仿佛来自明天的世界
仿佛在人民的耳朵里亲切地呼唤
把我交给海的泡沫吧
让我的呼吸在海洋的胸脯上起伏
我是在战斗中沉没的每一条船只
我是无数次风暴中悲壮的记忆
把我的碎片带回到岸边吧
我记下了所有的耻辱和不屈
不是尸骨,不是勋章似的磨圆的石头
是战士留下的武器,是盐
即使在夜里也闪着亮光
生命和死亡没有界限
只有土地,只有海洋
是告别的时候了
是交换凯旋的许诺的时候了
我从每一条河流中走来
在我出生的地方
在太阳沉下去的西部的高山上
有我昂起的头颅
和映在天空上的身影
我朝着东方走来
带上一只枪,一颗心和我的遗嘱
那上面刻着我的民族又一次死亡的日子
星群在我的身边闪耀
像无数只期待与愤怒的眼睛
像遗嘱上字迹的声音
在并不清澈的河流中
我走着
带走了一层层泥沙
树木浓重的影子投在我的怀里
两岸粗大的树根攥着潮湿的泥土
攥着感情和希望
仿佛攥着我的手
一同走向东方
只有土地只有海洋
我听过许多战士讲述的故事
我就是每一个故事中的战士
衣服上满是灰尘、血、和斑驳的阳光
像祖国天空的颜色
我合着战士的脚步走过泥泞的道路
走过死亡
脚步的回声在辽阔的土地上回荡
我见过许多英雄在战场上倒下
我就是被誉为英雄的人
没有纪念碑
一块黑土和祖国的土地连在一起
英武的灵魂继续战斗
子弹深深地埋进我的胸膛
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
吸着我的血液
在我身体里痛苦地发芽、生长
只有生命,没有死亡
我庄严地走下去
走过每一座城市
每一片村镇和田野
敲响每一扇防御性的门
向每一个张望的窗口送过微笑
民族的灾难已经过多
人民的伤口很难愈合
以至把武器和矿藏珍重地埋入地下
泪水和血汇成大大小小的的河流
这就足以磨炼了我的性格
构成洗涤和挖掘的使命
提醒着我,推动着我,走向东方
大地在脚下微微震动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我感到一切都在无声地孕育
我感到光明诞生以前的痛苦
凡是我交给土地的
凡是我交给海洋的
没有死亡,只有生命
把我交给海吧
把我交给碧绿的心愿吧
战斗的船只从我的胸脯上出发
沸腾的帆是我的旗识
海洋和天空没有界限
我是天空,我是海洋
浪潮拍打着海岸
像隆隆的炮声,像我的深沉的信念
像海和土地拥抱时听到的心的跳动
让我的无数个浪头、无数只臂膀
在战斗中撞得粉碎吧
水雾高高飞起,飘荡在身边
弥漫着新鲜的海的气息
一道巨大的彩虹从我的手臂上升起
奴隶的枪声化进悲壮的音符,
一个世纪落在棺盖上
像纷纷落下的泥土。
巴黎,我的圣巴黎,
你像血滴,像花瓣
贴上地球蓝色的额头。
黎明死了,
在血泊中留下早霞
你不是为了明天的面包
而是为了常青的无花果树
为了永存的爱情
向戴金冠的骑士,举起了孤独的剑
……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齐云
根据多多抄稿校对
你对杨树说“我不再爱你”
你脸贴着银白的树身说“快去!”
你说祝你幸运
可是眼光中再没有我的名字
你从一棵白杨走向另一棵白杨,
好像在计算它们的数目
我也回过头去
却想让你知道
我在哭泣。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齐云
根据多多抄稿校对
这事并不久远
我还能想起那些发誓
只是不再觉得羞愧
我不能不因痛苦呼唤
在最寒冷的一天
我不能不走向火边
也许,这只不过是拖延
比拖延更可怕
也许这恰恰是苦难
“不必相信我,”当我说
“我在想念”
这会叫你安慰吗——
我像从前一样孤单
我知道我没有真的把你忘记
你只是变成了我的童年。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齐云
根据多多抄稿校对
大雨中有两只小鸟
在坍塌的基石下相逢
它们互相梳理羽毛
准备再飞上阴暗的天空
我们用吻来相识
不想开始
也不想结束
我们不考验,不赞美
不期待,也不追求
避开风雨,也避开爱
想避开一切——如果能够
期望得太多
就再也不能专注
水能凝成冰
也容易消融
何况我们都知道那些:
没有微笑的港湾
没有泉水的长途
即使小船上多了一副木桨
大海却没有尽头,
(让我们依偎
像那对打湿翅膀的小鸟
谁愿意飞走
就祝他飞得高些)
——我只想着一件事:
当我们分别的时候
干枯的脸颊上会不会有
眼泪在流。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齐云
根据赵一凡抄稿校对
当窗户睁开金色的瞳仁
你好哀愁
又在这里把我守候
你好哀愁
就这样平淡而长久
你好哀愁
可是多么像她
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你好哀愁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齐云
根据赵一凡抄稿校对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漂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怎样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现实中没有波浪,
可怎么浴血搏击?
前程呵,远不可测,
又怎能把希望托寄?
鱼儿精神上唯一的安慰,
便是沉湎于甜蜜的回忆。
让那痛苦和欢欣的眼泪,
再次将淡淡的往事托起。
既不是春潮中追逐的花萼,
也不是骄阳下恬静的安息;
既不是初春的寒风料峭,
也不是仲夏的绿水涟漪。
而是当大自然缠上白色的绷带,
流着鲜血的伤口刚刚合愈。
地面不再有徘徊不定的枯叶,
天上不再挂深情缠绵的寒雨。
它是怎样猛烈地弹跃呵,
为了不失去自由的呼吸;
它是怎样疯狂地反扑呵,
为了不失去鱼儿的利益。
虽然每次反扑总是失败,
虽然每次弹跃总是碰壁。
然而勇敢的鱼儿并不死心,
还在积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
终于寻到了薄弱环节,
好呵,弓起腰身弹上去,
低垂的尾首腾空跃展,
那么灵活又那么有力!
一束淡淡的阳光投到水里,
轻轻抚摸着鱼儿带血的双鳍:
“孩子呵,这是今年最后的一面,
下次相会怕要到明年的春季。”
鱼儿迎着阳光愉快地欢跃着,
不时露出水面自由地呼吸。
鲜红的血液溶进缓缓的流水,
顿时舞作疆场上飘动的红旗。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使鱼儿昏迷,沉向水底。
我的鱼儿啊,你还年轻,
怎能就这样结束一生?!
不要再沉了,不要再沉了,
我的心呵,在低声地喃语。
……终于,鱼儿苏醒过来了,
又拼命向着阳光游去。
当它再一次把头露出水面,
这时鱼儿已经竭尽全力。
冰冷的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
波动的水声已化作高傲的口气:
“永不畏惧冷酷的的风雪,
绝不俯仰寒冬的鼻息。”
说罢,返身扎向水底,
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
冷漠的冰层下鱼儿顺水漂去,
听不到一声鱼儿痛苦的叹息。
既然得不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又何必迎送生命中绚烂的朝夕?!
趁着夜色,凿开了冰洞,
渔夫匆忙地设下了网绳。
堆放在岸边的食品和烟丝,
朦胧中等待着蓝色的黎明。
为什么悬垂的星斗像眼泪一样晶莹?
难道黑暗之中也有真挚的友情?
但为什么还没等到鱼儿得到暗示,
黎明的手指就摘落了满天慌乱的寒星?
一束耀眼的灿烂阳光,
晃得鱼儿睁不开眼睛,
暖化了冰层下冻结的的夜梦
慈爱地将沉睡的鱼儿唤醒:
“我的孩子呵,可还认识我?
可还叫得出我的姓名?
可还在寻找命运的神谕?
可仍然追求自由与光明?”
鱼儿听到阳光的询问,
睁开了迷惘失神的眼睛,
试着摆动麻木的尾翼,
双鳍不时拍拂着前胸:
“自由的阳光,真实地告诉我,
这可是希望的春天来临?
岸边可放下难吃的鱼饵,
天空可已有归雁的行踪?”
(鱼儿渴求回答的眼睛,
那样深沉又那样晶莹,
像海滩上透视生活的盐粒,
像夜波中逆水溯潮的明星。)
沉默呵沉默,可怕的沉默,
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声。
鱼儿的心呵突然颤抖了,
它听到树枝在嘶喊着苦痛。
警觉催促它立即前行,
但鱼儿痴恋这一线光明,
它还想借助这缕阳光,
看清楚自己渺茫的前程……
当鱼儿完全失去了希望,
才看清了身边狰狞的网绳。
“春天在哪儿呵,”它含着眼泪
重又开始了冰层下的旅程。
像渔夫咀嚼食品那样,
阳光撕破了贪婪的网绳。
在烟丝腾起的云雾之中,
渔夫做着丰收的美梦。
苏醒的春天终于盼来了,
阳光的利剑显示了威力,
无情地割裂冰封的河面,
冰块在河床里挣扎撞击。
冰层下睡了一冬的水蟒,
刚露头又赶紧缩回河底,
荣称为前线歌手的青蛙,
也吓得匆忙向四方逃匿。
我的鱼儿,我的鱼儿呵,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你盼了一冬,就是死了,
也该浮上来你的尸体!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像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腮片,
现在像平静下去的波浪。
是因为它还年轻,性格又倔强,
它对于自由与阳光的热切渴望,
使得它不顾一切地跃出了水面,
但却落在了终将消溶的冰块上。
鱼儿临死前在冰块上拼命挣扎着
太阳急忙在云层后收起了光芒——
是她不忍心看到她的孩子,
年轻的鱼儿竟是如此下场。
鱼儿却充满献身的欲望:
“太阳,我是你的儿子,
快快抽出你的利剑啊,
我愿和冰块一同消亡!”
真的,鱼儿真的死了,
眼睛像是冷漠的月亮,
刚才微微翕动的腮片,
现在像平静下去的波浪。
一张又一张新春的绿叶,
无风自落,纷纷扬扬,
和着泪滴一样的细雨,
把鱼儿的尸体悄悄埋葬。
是一堆锋芒毕露的鱼骨,
还是堆丰富的精神矿藏,
我的灵魂那绿色坟墓,
可会引人深思和遐想……
当这冰块已消亡,
河水也不再动荡。
草丛里蹦来青蛙,
浮藻中游出水蟒。
水蟒吃饱了,静静听着,
青蛙动人的慰问演唱。
水蟒同情地流出了眼泪,
当青蛙唱到鱼儿的死亡。
1967年底至1968年初
1979年改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食指
根据原稿整理
大地灰蒙蒙。
我久久地望着你,
我什么也不想说。
呵,天空!
难道这是你的胸脯?
难道这是你冰冷的胸脯?!
太阳闭上了明亮的眼睛。
我想拥抱你!
我想用爱情的琴
为你弹拨歌曲。
心是宝石,
诗是花篮。
可是,
你是什么?
你是冷若冰霜的天空。
你是默默无闻的土地。
难道就不能让我们亲近一点儿?
难道就不能让我看见你绯红的笑脸?
那里落满了晚霞,
那里遍地都是花瓣。
好一片美妙的黄昏
你微笑的嘴唇涂着淡淡的口红。
我要从胸膛里
给你掏出亲切的致意。
我要向你抛去多情的眼神!
我在暗处,
路已消失。
月亮出来了,
月亮靠着一棵摇动的小树。
喂,你怎么了?
你让我给你点什么?
喂,你有家吗?
你的家在哪儿?
没有回答,
只有回声。
我用力地向你呼喊。
我两手空空。
夜是孤独的。
她低着头,
她好像在说着什么。
夜。
当然了,
爱你的人
对你一定有所要求。
即使你穿上天的衣裳,
我也要解开那些星星的钮扣。
我会爱人
我也将被人所爱。
可是,
我也曾悲伤地想:
什么时候
这一切连同我都会消亡呢?
命运啊,
你将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心事重重。
痛苦依然是痛苦。
甜蜜依然是甜蜜。
你最好是梦。
梦像鸟儿一样飞了。
又是秋天,
又是落叶,
又是这条孤零零的小路。
又是悲哀,
又是寂寞,
又是这最黑暗的时刻。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你低沉、愤怒的声音
在阴森森的黑暗中冲撞:
放开我
太阳落了。
黑夜爬了上来
放肆地掠夺。
这田野将要毁灭,
人
将不知道往那儿去了。
太阳落了。
她似乎提醒着:
你不会再看到我。
我是多么憔悴,
黄种人?
我又是多么爱!
爱你的时候
充满着强烈的要求。
太阳落了。
你不会再看到我!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黑暗是怎样在你身上掠夺,
你好像全不知道。
但是,
这正义的声音强烈地回荡着:
放开我!
一九七三年
走进你安睡的墓地,
我的心是朵白色的小花。
走进你沉睡的黑夜,
我的眼睛是泪流的烛火。
走进你灵魂的天堂,
我的嘴唇是悼念的花环。
走进你思想的住所,
我的歌是悲泣的哀乐。
你崇高而又纯洁,
你骄傲的名字就在这里安息着。
一九七六年
我有这样两只眼睛,
一边是黑暗,
一边是光明。
我有这样一副面孔,
一面是欢快的笑,
一面是尽情的哭。
我有这样一颗心,
热爱自己,
也热爱别人。
也许,有一天
当我们谈起人民
将不再感到空洞和抽象……
那时候
每一声痛苦的呻吟
都会像水滴一样汇合
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
每一段朦胧的思想
都会像原子能一样凝聚
释放出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
那时候,人民
将不再是独裁者发布命令时
为表示无条件接受而被迫举起的
一只只无力的手
伴随着维护暴力的枪声
将一次次在广场的血泊中
留下它那不屈的形象
它那燃烧着的
丹柯一样不屈的心灵
将每夜在世界上出现
惊碎伟人们宁静的梦
那时候,人民
将不再是一些孤独的外地上访者
投告无门,拖儿带女
蜷缩在风雪之夜的僻静小巷
他们将汇成一股股洪流
在天安门下、长安街头
用千万双足迹写下血与火的不朽诗章
那时候
人民内心的声音
将化作醒目的大字标语
写在一面面逆风挺进的旗帜上
那时候
我们的痛苦和欢乐
将成为一首首劳动者的歌曲
从人民内心深处展翅飞翔
那时候,谈起人民
诗人将不再满怀惆怅
专制再不能束缚他们的手脚
金钱也再不能紧锁他们的颈项
民主不再是险恶的骗局
人权也不再成为幻想
公民的意志之花,
将如云霞一样复盖在大地之上
那时我们将从自己身上
体味出“人民”二字包含的意义
我们脚踩地球,面对宇宙
让大地长出成熟的思想
我们的热血像岩浆沸腾
转化成创造一切的巨大能量
这样的一天也许还很遥远
但我认为已不再渺茫
请看那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
正投映在北京西单的民主墙上
原载《今天》杂志第三期 署名:方含
从北京到红色的吐鲁番
我带回一串葡萄
它是我的眼泪
紫色的,绿色的
饱含着辛酸的露水
从北京到吐鲁番
眼泪洒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蓝色的乌鲁木齐
我带回一束玫瑰
它是我的青春
火红的、甜蜜的
在少女的心房枯萎
从北京到乌鲁木齐
青春消逝在路上
从北京到金色的酒泉
我带回一只夜光杯
它是我的爱情
清澈的、晶莹的
闪烁着星星的眼睛
从北京到酒泉
爱情留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青色的拉萨
我带回一匹哈达
它是我的梦想
朴素的、洁白的
插着白鹤的翅膀
从北京到拉萨
梦想丢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白色的大理
我带回一捧孔雀石
它是我的忧伤
猩红的、碧绿的
沾满了血和泪
从北京到大理
忧伤抛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方含
月亮,像个鸡蛋黄
心绪不宁的河水,揉动粗大的琴弦
一群小山在黑暗中阴险地谋划着什么
我那瘦长的影子被狠狠地打倒在地上
蟋蟀们吓得一声不响
只有风像幽灵一样荡来荡去
她伫立在岸边,像纸一样苍白
歌唱着欺骗、背信和绝望
那歌声并没有飘过对岸肃静的田野
而是像石块一样落在水面上
死寂中我像听见被溅起的水花
淡青色的拂晓,世界停在一个特写镜头里
我呼吸着野草的清香和夜露的腥味
悄悄地捧起河水洗净我的心
你好,悲哀的黎明——
我在孤独中唱过多少次
你这美丽而忧郁的青春的歌
原载《今天》第三期 署名:方含
海岛八月中秋
芭蕉摇摇,
龙眼熟坠。
不知有“花朝月夕”,
只因年来风雨见多。
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
心,不知在哪里停泊。
道路已经选择,
没有蔷薇花,
并不曾后悔过。
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
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要有坚实的肩膀
能靠上疲倦的头;
需要有一双手,
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
尽管明白
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原载《今天》第三期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若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 但请
轻轻, 轻轻, 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 让泪水
流呵, 流呵, 默默地……
原载《今天》第三期
生命
太阳也上升了
爱情
恬静。雁群飞过
荒芜的处女地
老树倒下了,戛然一声
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
自由
飘
撕碎的纸屑
孩子
气球挽起摇篮
飞向高高的蓝天
姑娘
颤动的虹
采集飞鸟的花翎
青春
红波浪
浸透孤独的桨
艺术
亿万个辉煌的太阳
呈现在打碎的镜子上
人民
月亮被撕成闪光的麦粒
播在诚实的天空和土地
劳动
手,围拢地球
命运
孩子随意敲打着栏杆
栏杆随意敲打着夜晚
信仰
羊群溢出绿色的洼地
牧童吹起单调的短笛
和平
食品橱窗里旋转着
寂静的巧克力大炮
祖国
她被铸在青铜的盾牌上
靠着博物馆发黑的板墙
生活
网
一九七四年
——献给珊珊二十岁生日
为了你,
春天在歌唱
草绿了,花红了
小蜜蜂在酒浆里荡桨。
为了你,
白杨树弯到地上
松鼠窜,杜鹃啼
惊醒了密林中的大灰狼。
为了你,
乌云筛了筛星廊
雨珠落,水花飞
洒在如痴的小河上。
为了你,
风鼓云帆去远航
潮儿涌,波儿碎
拍打着河边的小木房。
为了你,
小木房打开一扇窗
长眠的哥哥醒来了
睁开眼睛向外望。
为了你,
小窗漏进一束光
他蘸着心中的红墨水
写下歪歪斜斜的字行。
从河流到河流,
从山岗到山岗。
你拒绝了山上雪女王的邀请,
只卧在通往天堂的台阶旁。
你漫步在广漠的沙洲上,
为小艾草遮住赤裸裸的太阳。
你让兀鹰憩息在肩头,
用露水洗净它淌血的翅膀。
你为死去的秋天送葬,
默默地垂下一缕哀悼的目光。
你追随着街上瘦小的孩子,
飘送无数个洁白晶莹的幻想。
纵使闪电把你放逐,化作清水一泓,
面对天空,你也要发出正义的回响。
一九七二年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一九七七年
——给L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床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块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红罂粟。
一九七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