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研究会
文学资料 之三
目录
画廊 (诗) | 白夜 |
海 (诗) | 小青 |
枫叶和七颗星星 (诗·外一首) | 北岛 |
诗二首 | 芒克 |
简历 (诗) | 顾城 |
诗四首 | 江河 |
乌篷船(诗) | 杨炼 |
“新诗”——一个转折吗? (评论) | 洪荒 |
通讯处“北京东四14条76号
邮政编码:100007
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
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
省略了所有的往事
省略了问候
也许欢乐只是一个过程
一切都已经结束
可你为什么还戴着那块红头巾
看看吧,枫叶装饰的天空
多么晴朗,阳光
已移向最后一扇玻璃窗
巨大的屋顶后面
那七颗星星升起来
不再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这是又一个秋天
当然,路灯就要亮了
我多想看看你的微笑
宽恕而冷漠
还有那平静的目光
路灯就要亮了
在你呼吸的旋律中
我请求:夜
把往事收进瓷瓶
于是花瓣合拢
一片枯叶
落在打开的书上
尘埃缓缓腾起
我悄悄离去
带走了那本书
其中有你的一页
你的诅咒
你的爱
都已成为镜中的火焰
消失在另一个
更孤寂的世界里
一串钥匙
在寂静的小巷歌唱
别回过头去
别看沉入夜雾的窗户
窗帘后面,梦
在波浪般的头发中
喧响
原载《今天》文学资料之三
你黑色的眼睛是一小块空地
这空地静悄悄
真是荒凉
一阵秋雨过后
到处都留下平静的水洼
一只手往水洼里
又投去一块小石头
你黑色的眼睛是一小片夜晚
这夜晚很黑
也很漫长
两个身影
停留在一面墙上
两只手在同一地方
画着各自的太阳
一九七八年
天快要亮了
窗外
风把黑暗撕得粉碎
在一片灰色的房顶子上
飘下星星点点的光芒
天快要亮了
喂,你醒了吗
虽然有时梦里会充满欢乐
但这一夜
我在梦里却泪水流淌
天快要亮了
我早早醒来
只是噩梦并没有消失干净
太阳还在地下
心中还是悲哀
一九七八年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
始终没有长大
我从北方的草滩上
走出,沿着一条
发白的路,走进
布满齿轮的城市
走进狭小的街巷
板棚,每颗低低的心
我在一片淡漠的烟中
继续讲绿色的故事
我相信我的听众
——天空,还有
海上迸溅的水滴
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
覆盖那无法寻找的
坟墓,我知道
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
都会围拢
在灯光暗淡的一瞬
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原载《今天》文学研究会 文学资料之三 署名:顾城
江河诗四首
假如波浪把两行沉默的脚印
带到海上
你随随便便地把草帽扔在沙滩
又笑了
我们不会是这样
假如天空辗转在动荡的湖上
乌云滚过
雨点敲打
天上、湖上——两只太阳
像一双眼睛在晴朗中醒来
我们不会是这样
假如我在岛上
在孤独中创造了你
用草叶和干贝壳把你装饰
一同冲破浪头
回到温暖的家
我们不会是这样
假如没有天空,没有海、没有太阳
我们坐在空旷的屋子里
相对无言
是这样
相对
无言
那又该怎么办
1980
你把我的心带走了
又狠狠地摔在沙滩
海水夺去闪着光的贝壳
血管里鼓噪着咸涩的波涛
你蔚蓝的眼睛里
浮过早霞,浮过黄昏
棕色的皮肤
弥漫着海风的味道
我知道你要我出海
为你采摘火红的珊瑚树
任浪头敲碎我的船帆
镰刀似的月亮割破我的渔网
把你的嘴唇做我灵魂的船
我将出海,不再回来
那古老的情歌振颤着缆绳
我就出海,永不再回来
1974
车站的钟声一下一下地敲着
心上落满了沉重的记忆
我们并肩漫步——沉默
像一个沉闷的晚上
夜,眯起星星的小眼睛
故意不看这地上的一切
迷失的孩子哭号着
过路的母亲悲哀地转过头去
我开始憎恨人们的无力
与多情,为了缝补干裂的心
从情人的脸上搜寻几丝笑容
列车晚点了,时间没有罪责
我的爱人,陪我度过这时刻
路灯灭了,我的眼睛照耀着你
1974
在爱情绵绵的路上
我们尝够了苦涩的雨
把你的头靠在我胸前
我要捧起你的头发,像一堆篝火
像一堆篝火
每夜都在荒原上燃烧
或是给我雪花似的吻
冰冷又新鲜
要是我的心冻僵了
就让厚厚的积雪把我覆盖
千万不要伤心,想着春天
想着春天,我就会醒来
1974
原载《今天》文学研究会 文学资料之三
忧郁的时辰 黄昏的河面上
浪涛狂奔,搅碎徐徐陨落的太阳
浑浊的水面一片白光,低沉的
吼叫,从脚下升起,从这条
柔软而凶险的道路上升起
泡沫和星星溅湿天空
黄昏的河面上
岩石和树丛投下巨大的阴影
一阵阵风抽搐着,无形的手指
拨动这古老的提琴
忧郁的时辰呵——大渡河
汹涌着,咆哮着,在我的灵魂里
一闪而过
大渡河——我日夜流浪着的辽阔世界啊
* * *
黑黝黝的夜,降落下来
沉重的,肮脏的
像我头上那顶补了又补的船篷
朽坏的舱板,月光浸透的
波浪间划动的桨,黑黝黝的
劳动者沉重的肩膀
像我浑身上下被太阳炙烤的皮肤
脸庞和浪花一样飘荡的头发
我在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中旋转
* * *
忧郁的时辰呵,大渡河
听着你的涛声,我就想起你那无数兄弟
此刻,同样的夜也披拂在他们肩头了吗
同样的呼唤也在招引他们归去吗
我想起许许多多注入你的小溪
那成千上万双走过胸中溪畔的赤裸而疲倦的脚
拖着长长的身影,长长的
在幽暗中流淌的成千上万声叹息
融汇着、弥漫着群山和大地
大渡河呵,你从苍茫的远方匆匆跑来
粗犷得像一位没有开化的山民,贫穷得
袒胸露臂——冲撞我,亲吻我
就是要诉说那些被遗忘的人们痛苦的故事吗
* * *
岸边闪烁的油灯哟,孩子们手中的油灯哟
你照耀过无数岁月浪头般起伏逝去
你照耀过多少从险恶深渊里挣扎归来的船只
你照耀过在沙滩上徒然盼望的儿女的眼泪
当我初次感受这生活激流的冲击
像那群光屁股的伙伴一样,眼睛
在惊涛里放出新鲜的光——我就结识了你
那时候,你在如今已经衰老的父亲手中
你在如今已经憔悴的母亲手中
这打着桨,摇着橹,变得舱板一样粗糙的手呵
你照耀过祖祖辈辈无穷无尽的劳动
大渡河,你永无休止地唱着无字悲歌的河流呵
你世世代代背诵着苦难传说的河流呵
除了你,谁能知道这些劳累得空洞的人们
也曾有过蓬蓬勃勃的青春?谁能知道
在这布满危险的礁石上,也曾生长过温柔碧绿的爱情
除了你,谁会懂得这一船船满载的树木、砂石
怎样填进船夫们一年年沉重的生命
而那节奏鲜明、像河流一样雄壮的号子
也并不是一首韵律优美的抒情诗
他们那草帽遮住的面孔,他们与风暴搏斗的性格
刻划着多少难以解脱的忧伤呵……
* * *
广阔的夜,凝滞在每双瞳孔中的夜
你看到那从遥远的年代起,就
和船夫一样劳累在田野上的人们了么
你看到那像航行过狭窄水道似的
穿过机器之间的人们了么
跌倒在草丛里的母亲们饥饿的目光是多么寒冷
应当轻轻抚摸书页,却拿起
粗大工具的少女的手指是多么可怜
八月的果园里,一株株小白杨树般的身躯弯向大地
一片片早晨的颜色,从汗流的脸颊上
剥落童年的梦想
与矿井下命运般乌黑的煤层埋在一起
广阔的夜,幽深的夜,沉重而肮脏的夜哟
你是世界头上那补了又补的船篷
压抑在每个劳动者心灵的上空
所有血液温暖着的臂膀都感受到它的重量
哦!痛苦——你是地球上最长的夜
* * *
划回去吧!划回去吧
沙滩上的孩子们在等待我
在这黑暗中
微弱的光明诱惑我
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正朝浓密的夜色中张望
一群群寻找窝巢的发光的鸟儿
在寻找唯一属于自己的家
划回去吧!划回去吧
像从小学会的那样
靠上金黄柔软的岸
靠上太阳留下的一丝温热
也许,再用竹叶点燃一堆篝火
划回去吧——可是,我们的生活
将划到哪里?我们的痛苦
将划到哪里?哪里
是辛酸回忆抛锚的港湾
哪里是这无数纯朴生命的归宿
劳动……为了什么劳动
生活……为了什么生活
* * *
大渡河——我日夜流浪着的辽阔世界啊
你无休无止向我诉说的难道就是这些么
你在沉默的岁月中为我祈愿的难道就是这些么
我的心被粗砺的风无情地磨擦着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如此冷酷和不平
大渡河,你宽阔的怀抱里有多少孤独沉默的人们
有多少悲哀的白骨在不安地掀动着浪花
我看到无数劳累过一生的手依然在漩涡中挥舞
破碎的头颅中鱼儿像苦闷的歌声一样飘浮
我的兄弟们呵,你们被毁灭了,毁灭在
无声无息的夜里,不知不觉的夜里
像一条条乌篷船在洪峰下倾覆那样无力
你们被毁灭了,毁灭在
这个以带来春天的人们常常寒冷地死去的世界
给向往幸福的灵魂缠满斑驳锈迹的世界
毁灭在朝被毁者结冰的歌颂中
大渡河——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那个
我用弹痕累累的身躯运送你全部生命和希望的时候
那个目送你的背影,我一口吸干
伤处鲜血的时候——燃烧在
我心头的许诺,燃烧的
被我至今仍旧痛苦的命运变得真正炽热的火焰
* * *
我再也不能忍耐——谁说我们不懂得生命的美好
月光下的灌木丛是多么迷人
谁说我们不懂得爱那些远方闪耀着的窗子
情人含着眼泪的眼睛,谁不知道
怎样在幽暗的山谷里寻找梅花鹿奔跑的小径
怎样像野丁香一样打扮自己
让露珠似的蜜蜂落满芬芳的心
谁不知道怎样饲养洁白的鸽子,在那仿佛透明的
羽毛上系满歌声——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就连我们不喜欢的死亡的拥抱
也会唤起沉静的微笑和梦……
但是,我再也不能忍耐——被黑暗
深深窒息的太阳呵
我再也不能忍耐这痛苦的浪涛继续折磨我的兄弟
在无声无息的夜里
在习惯了黑暗后迷惘的瞳孔里,我不知道
那儿有向往中的野花、山谷和天空
当孩子们细嫩的肩头被纤绳勒出鲜血
那些赞美是从哪里来的
当闪闪烁烁的灯光被狂风扑灭
归途上颠簸的父母靠什么温暖自己的眼睛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无数原野
无数山峰怎能让几千年的阴影永恒笼罩
像一次又一次往返起落的桨——我的希望
一次次坠入这寒冷的、喧嚣的波浪
是的,我不知道,我不愿知道
黑暗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可从那里伸出的手,却在毁灭我身边无数
对于每个人都同样珍贵的生命呵
我的被可怕而罪恶的河流吞没的兄弟
把你们白骨嶙峋的手,皮肉脱落的手递给我吧
把你们插进泥沙的手,不甘腐烂的手递给我吧
把你们从未捧起过自由和尊严的手递给我吧
以那从未严峻过的目光照射这亚洲的夜吧
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知道
只有这一双双痛苦的手紧握在一起
才能连接到黑暗大陆的边缘
只有这一对对黯淡的眼睛都变成黑黝黝的太阳
我的蔚蓝的开花的季节才会到来
* * *
划回去吧!划回去吧
从大渡河,从嘉陵江,从岷江和长江
每一个起着黑色波涛和夜晚的地方划回去吧
划向岸边闪烁的油灯,孩子们手中的油灯
所有期待温暖的晶莹的心
在船头打浆的母亲们哟
在船头摇橹的父亲们哟
我的灵魂哟——在这忧郁的时辰
和深沉的风一同激荡吧
波涛是无边的,天空是遥远的
我们留给世界和孩子们的——难道
依然是这艰难的命运和瘦小的乌篷船吗
原载《今天》文学研究会 文学资料之三 署名:杨炼
肖 驰
一种新型的诗歌出现了。
它在祖国的风中、河流中,在新一代人的血液中、呼吸中流动。与年与月与日地改变着不愿正视它的诗坛。只要稍微关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人,都会承认这一点,或者说:这是一场革命;或者说:西方的恶魔侵入了中国诗坛。但确确实实,一种新型的诗歌出现了。
人们给它冠以各种称谓: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朦胧派,甚至印象主义。真实地说:都不对。应该说:它是新的民族精神的体现,是思考的一代的心声和脉跳,是对二十年来诗歌弊病的反动。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又一代新诗。不妨再一次把它叫做:“新诗”。
新诗的出现不是秘密。
粉碎“四人帮”以来,中国出现了文艺复兴的曙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等)在走向真实,诗也在走向真实。散文的真实是客体的真实,诗的真实是主体的真实。是对自我的本质的认识和异化热情的抛弃。
内容的突破导致形式的突破。既然诗人丰富的感情内涵代替了抽象的、虚假的、先入为主的“志”,既然有尊严,有头脑,有复杂心灵,生气勃勃的自我在诗中出现,既然诗不再是俳优文学,不再是政治的号筒,既然我们面对着充满苦难和希望的土地,既然我们是站在如此凄美的黎明中沉思,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姿势和语调——
我们用散句代替了骈偶的辞赋体。节奏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它仅仅是诗人情绪的振荡,诗人把他情感的振荡直接投射到诗中,不再经过较稳定的格律功能体系,形式仅仅成为内容的延伸。
像德彪西一样,我们以色彩体系代替了功能体系。以丰富的视觉意象代替了听觉的满足。韵脚疏落了,甚至被取消了。从艺术心理学而言,我们不再追求读者于接受信息时片刻的快感,诉诸于意象在他脑际的停留,诉诸于想象和沉思。我们改变了一位已故著名诗人的说法:音乐美是诗歌的首要表现手段。
我们以饱满的不舒服的张力代替了传统的单纯和谐之美。我们追求的不是平静,而是撼动。
新诗革命的讯息很早就透露出来。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心灵中埋葬了十年之久的人的良知和诗一起怒吼了。千万个从不想成为诗人的人像诗人一样愤怒了。长长五千年,几曾见过这个善良的民族这样愤怒过!四·五运动对于诗歌运动的影响是深远的,有独立思想和感情的自我在诗歌中站立起来。当然,在短短几天的政治运动中,是无法完成一场诗体草命的,但它宣布了老一代新诗的危机。在汗牛充栋的天安门诗抄中,绝少六十年代流行的辞赋体和阶梯体,占优势的体裁是不伦不类的旧体诗和散文诗。它就这样宣布了中国新诗形式的危机。前不久一位老诗人著文慨叹新诗集的印数已降到一千册,是这种危机的又一表现。我们今天的新诗革命,就是在这种危机的基础上出现的。
新诗遭到的最大物议是:西方化,背离民族传统。
这一问题必须回答。
五十年代末我国诗坛曾针对新诗“不成形”的状况展开过一次讨论。讨论的结果,在民歌和古典诗歌格律基础上发展新诗的意见胜利了。这是复古主义的胜利。它实际上决定了我国新诗后来二十年的发展。为新诗革命一辩,务必要重新评价这一讨论。
新诗有无必要成形?不成形是否是坏事?我们的回答是:诗何必要成形?
“成形”就是程式化的形成。诚然,我国古典的诗、词、曲都是成形的。但何止是诗,古典的戏曲音乐,甚至文人绘画也有“成形”即程式化的倾向。它是的格律、曲调这些丰富的艺术表现手段变成一种抽象的形式美。强调“成形”的人都强调音乐美是诗歌的表现手段,它包括诗句的长短变化、分行造成的情绪的悬疑,韵的疏密,韵脚的选择和变化,双声叠韵的使用,平仄的调整等等。一个有才能的诗人应该具有敏感的耳朵和乐感,以诗句的节奏准确地去传达感情的节奏。因此,诗的音乐美是创造性的艺术手段,而不是纯粹的技术;艺术的创造是无限的,不应被有限的技术程式所制约。一种程式化的格律一旦娴熟以后,固然比在自由诗中创造一种节奏省些气力,但同时也就部分地限制了诗人的创造力。当然,古代优秀诗人(词人)也会根据不同的题材选择不同的词牌,近体诗虽然严谨,伟大的杜甫还是可以进行音乐美的创造。但是,应该承认,在现代社会,在人的情感无比丰富多样的时代,每一句诗的节奏从情感、色彩都严格是“自己”的,就不能设想诗句的节奏不完全是“自己”的了。古代最主张模仿、最讲求音乐效果的明代格调派尚且知道格调并不等于格律,尚且认为较自由的古体诗比之严谨的近体诗更能发挥音乐创造力。李东阳说:“今泥古之成声,平侧短长、字字句句,摹仿而不敢失,非难格调有限,亦无发人之性情”(《 怀麓堂诗话》),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强调在古典诗歌和民族格律基础上“成形”呢?
提倡在民歌和古典诗歌格律基础上建立新诗,同时也就肯定了“三五七九言”仍然是新诗的基本句法形式。
请问:我们新诗的民族化一定要从格律中去探求吗?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提倡从格调上学习古典的确有人在,那就是最没出息的拟古主义者——明代“前后七子”,正是他们丢掉了灿烂唐代诗歌的灵魂!
据说,三五七九言反映了汉语的语言规律。但是,现代汉语中双音词已经大量出现,三字尾或单字尾已经妨碍意义的表达。而且,诗歌的格律不仅是语言规律的反映,它更应当是生活节奏的反映。惠特曼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们同样使用着英语,但惠特曼面对着新大陆辽阔粗犷的山野河川,面对着雄浑伟大的开拓劳动,才产生了与传统英语诗歌迥然不同的语调和格调。同样,《诗经》的两拍子四言体,也只能反映先秦时代落后的生产劳动节奏。不能设想,一个沉思的时代,一个正在进入现代化的社会能够继续采用农业生产方式下诗歌的节奏。民歌体的新诗,特别是叙事诗,也不乏一些好作品,像《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 等,但几乎没有例外的是,它们都是描写农村生活的。那时候的农村生产力和古代并没有太大区别。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我国农村现代化,农村诗也会出现新的节奏!
那么我们向古典诗歌学习什么?
我们要学习的,正是一些朋友所忽视,正是他们视为新诗缺点的所在。
我们要恢复中国诗歌丰富的视觉意象的传统,反对把诗歌诉诸外在的逻辑和句法,即休姆所谓“视觉的具体语言”。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写道:“我们要译中国诗,因为一些中国诗人把意象写出便很满足,他们不说教,不加陈述。”这不是崇洋媚外。欧阳修早就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王夫之也说:“用景物入情,总不见所思者一见端绪,故知其深也”。
我们要恢复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多层次和歧义的传统。这也是西方许多汉学家一致指出的。这也不是崇洋媚外。司空图追求“味外之味”、“韵外之致”、“象外之象”、“言外之意”;严羽早说过:“要参活句”、“不落言荃”。
我们要恢复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多重暗示性的传统。这也许恰恰沟通了西方现代诗歌的美学意识。但这更不是崇洋媚外。唐代诗人戴叔伦说:“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心目中的诗境是:“远引若至,临之已非”;王士祯借用画论中的“远山无皱,远水无波,远人无目”来说明诗的境象,这难道就是该去指责的“朦胧”吗?
我们要恢复中国古典诗歌四度空间透视的传统,采用多线发展的艺术手段。这不是毕加索的美学在诗中的延伸。你去读读唐代灿烂的诗歌吧!……
我们以为: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精华。
我们正处在一个世界文化相融合的时代。灿烂的东方古代绘画、戏曲、诗歌影响了西方现代艺术;同样,在我们借鉴西方现代文化艺术的时候,会更深刻地认识到我国艺术的真正宝贵传统,会把这个传统和现代生活的内容更好地结合起来,用以发展我国的新文学新艺术。这也许就是新一代中国新诗的秘密。我们的诗坛和批评界一直都不愿意思考这个秘密。这一朵荷马墓上的玫瑰,对在她面前高唱着新鲜歌曲的夜莺,是那么淡漠和无动于衷,她宁肯让青春枯萎在羊皮纸的《伊利亚特》之中。然而夜莺仍会不停地唱下去,在这被风沙掠夺够的荒漠上,他要唱出一块潮湿芬芳的绿洲。
原载《今天》文学研究会 内部交流资料之三 署名: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