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五期
没有写完的诗 (诗·一首) | 江 河 |
献诗:1972——1973 (诗·一首) | 芒 克 |
烟 (诗·一首) | 食 指 |
船 (诗·一首) | 吴 铭 |
睡吧,山谷 (诗·外二首) | 北 岛 |
舒 婷 | |
开阔地 (小说) | 万 之 |
圆号 (小说) | 伊 恕 |
波动 (中篇小说·连载) | 艾 珊 |
克罗齐美学的启示 (文艺理论研究) |
艾虹 史文 |
评《思绪》的思想性 (随笔) | 毕 捷 |
梦幻曲 (木刻) | 晨 生 |
诗歌、小说 插图 | 陆 石 |
通讯处:北京东四14条76号 刘念春
我被钉在监狱的墙上
黑色的时间在聚拢,像一群群乌鸦
从世界的每个角落,从历史的每个夜晚
把一个又一个英雄啄死在这堵墙上
英雄的痛苦变成石头
比山还要孤独
为了开凿和塑造,为了民族的性格
英雄被钉死
风剥蚀着,雨敲打着
模模糊糊的形象在墙上显露
——残缺不全的胳膊、手、面孔
鞭子抽打着,黑暗啄食着
祖先和兄弟的手沉重地劳动
把自己默默无声地垒进墙壁
我又一次来到这里
反抗被奴役的命运
用激烈的死亡震落墙上的泥土
让默默死去的人们起来叫喊
我是母亲,我的女儿就要被处决
枪口向我走来,一只黑色的太阳
在干裂的土地上向我走来
我是老树,我是枯干的手指
我是脸上痉挛的皱纹
我和土地忍受着共同的灾难
心被摔在地上
女儿的血溅满泥土
滚烫滚烫的,孩子的泪水在我脸上流着
孩子的眼泪也是咸的
像是在冬天,一条条小河在冰冻
一条条河流停止了歌唱
我是姊妹、我是女儿和妻子
衣襟被撕破,头发在飘落
不是落叶
浪花在岩石上飞溅
我的头发是一片海
我是父亲,我是丈夫,我是儿子
我的大手在头发的海洋上颠簸
骨节沉闷地响着
我是船舶
我是被砍伐的森林
我的森林还在粗犷地生长
像是在梦中
我成了女孩子
来到这世界
在吱吱叫着的石子路
踩碎影子
我赤脚跑来
鲜红的血滴融进
露水
像一颗颗红玛瑙,闪动在起伏的胸前
为了嫩绿的心
在黎明时开放
我把青春纯洁的骚动献给了革命
手臂像洁白的桥
寻找太阳
我不再怕星星在水中颤抖
在书脊似的林子里,在夜的摸索中
我变成一颗星星
不再颤抖
欺骗的风蒙住窗子和眼睛
这时候,屠杀在进行
我不能躲在屋子里
我的血不让我这样做
早晨似的孩子们不让我这样做
我被投进监狱
手铐、脚镣,深深地钉进我的肉里
鞭子和血在身上结网
声音被割断
我的心是一团火,在嘴唇上无声地燃烧
我走向刑场,轻蔑地看着
这历史的夜晚,这世界的角落
没有别的选择,我选择天空
因为天空不会腐烂
我只有被处决,否则黑夜无处躲藏
我是在黑夜中诞生,为了创造出光明
我只有被处决,否则谎言就会被粉碎
我反对光明不能容忍的一切,包括反对沉默
周围挤满了被驱赶来的人群
黑压压的,挤满被夺取光泽的人们
我也站在这群人中
我是被古老的刑法折磨的所有的人
痛苦地看着
自己被处决
看着我的血一涌一涌地流尽
我死了
子弹在身上留下弹坑,像空空的眼窝
我死了
不是为留下一片哭声,一片感动
不是为了花朵在坟墓上孤独地开放
民族的感情已经足够丰富
草原每天落满露水
河流每天流向海洋
像久远的潮湿的感情
难道被感动的次数还少吗
※ ※ ※
我被钉死在监狱的墙上
衣襟缓缓飘动
像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帜
我时常去向山谷呼喊,
当山谷送来了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
震动了我的心。
伟大的土地呵,
你引起了我的激情!
你又一次地惊醒,
你已满头花白。
你是飞向墓地的老鹰。
时间并不理会人性,
但在匆忙的相遇中
她似乎也给我留下了温情。
没有能使男人发昏的女人,
也没有能使女人怀孕的男人。
在多病的孩子睁大的眼睛中
去理解美!
那冷酷而又伟大的想象,
是你,改造着
人类生活之外的荒凉。
只有地球便够了!
这软弱无力的双手
将变成强有力的拳头!
生命
像火柴一样地点燃。
为了温暖,
为了燃烧,
也为了烧完。
漂亮,
健康,
会思想。
一九七三年
燃起的香烟中飘浮过未来的幻梦,
浓厚的云层里挣扎过希望的黎明。
而如今烟缕仿佛是心中的愁绪,
汇成了低沉的含雨未落的云层。
我推开明亮的玻璃窗,
迎进郊外清凉的晚风。
我多么想留住这逃走的烟缕,
可那又正是你向我告别的身影。
1968年
原载《今天》第五期 署名:食指
从出生落地就高扬起理想的风帆,
我生命的全部含义就是—— 向前!
风暴和漩涡中有着最美的青春,
起伏和颠簸是我生命中注定的摇篮。
我爱桃花染红的江岸,
爱渔火像流星飞向天边。
谁说这彩虹就是最美的极限,
冲破它,快飞向那理想的港湾!
活着,永远是一只自由的精灵,
和大海青天朝夕相伴。
死了,就化作轻盈的飞沫,
为狂飙镶上一道严峻的花边!
原载《今天》第五期 署名:吴铭
根据江河抄稿校对
——给F
睡吧,山谷
快用蓝色的云雾蒙住天空
蒙住野百合苍白的眼睛
睡吧,山谷
快用雨的脚步去追逐风
追逐布谷鸟不安的啼鸣
睡吧,山谷
我们躲在这里
仿佛躲进一个千年的梦中
时间不再从草叶上滑过
太阳的钟摆停在云层后面
不再摇落晚霞和黎明
旋转的树林
甩下无数颗坚硬的松果
护卫着两行脚印
我们的童年和季节一起
走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花粉沾满了荆丛
呵,多么寂静
抛出去的石子没有回声
也许,你在探求什么
——从心到心
一道彩虹正悄然升起
——从眼睛到眼睛
睡吧,山谷
睡吧,风
山谷,睡在蓝色的云雾里
风,睡在我们的手掌中
原载《今天》第五期
用手臂遮住了半边脸,
也遮住了树林的慌乱。
你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的,昨天……
用浆果涂抹着晚霞,
也涂抹着自己的羞惭。
你点点头,嫣然一笑:
是的,昨天……
在黑暗中划亮火柴,
举在我们的心之间。
你咬着苍白的嘴唇:
是的,昨天……
纸叠的小船放进溪流里,
装载着最初的誓言。
你坚决地转过身去:
是的,昨天……
一九七七年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向桥下钓鱼的老头要一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舞曲声中,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一九七四年
舒 婷
白天看来,三一堂已经成了废墟。它那虹一样闪烁的彩色玻璃,被红卫兵捣得七零八落,美丽的大理石柱子上,残存的红绿标语像褴褛的尸衣,时时被风撕下一两块来,满地飘着。可是夜幕一降临,老教堂就像戴上黑色的面纱复活了。黑洞洞的窗门,如怨如诉的穿堂风,在长疯了的夜来香丛中漂流的萤火,使教堂邻近罕见行人。
这种气氛多少影响了我这无神论者的情绪,以至使我竟产生了一种不近情理的迷信:似乎从前唱诗班那抑扬顿挫的歌吟,信徒们热切而模糊的祈祷,未能同上帝与牧师一起从教堂清除出去,还萦回在蛛丝纵横的天花板下,甚至一连几夜地在我梦中作祟。
搬进长廊边这个小单房的第四个晚上,我突然从梦中惊觉,仿佛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久久地、固执地凝视着我。翻身起来,我巡视门窗,一切都很正常。也许是月色太好、太严肃了,使人不容易入眠。我刚想关上百叶窗,一阵音乐淙淙地流进来。我没来得及惊讶就入神了。正是它,每夜把我领进夜来香丛生的伊甸园, 头罩灵光的红卫兵,以及一些再也记不起来的怪诞的幻景。
我屏息拉开房门,悄悄走到长廊上。音乐像温柔的手指,一往情深地牵引我前去。我梦游地来到了大礼堂边上。终于,我看见杂物堆中居然有一架大钢琴,把它的演奏者掩蔽在阴影中。
谁知道这是不是圣诗的音乐?如果有所谓天国的话,此时,天使一定把她的翅膀覆复在演奏者的头上。
我再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了。从门缝里、窗棂间、阳台上,从不同的角落,音乐招来无数活泼的精灵,环绕着钢琴形成一圈湍急的漩涡,空气振荡着,落叶随着旋律舞蹈,我的心在不可抗拒的共鸣中,似乎要挣脱沉默无声的躯壳,奔跳到一个只有节奏的空间去。
乐声戛然而止,教堂那镶花的屋顶,似乎还在旋转。钢琴合上了,一个矮小的人影手脚麻利地翻过长椅,绕过庞大的立柜,旋开了礼堂角上一扇平时从不开着的小铁门,月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花白的头,徽伛的背,时当夏令,他穿着一件夹背心。
第二天,我对教堂对面卖花生米的老头发生兴趣。他那花白的头深深地垂在双腿之间,夹背心粘着几根蛛丝,手指神经质地敲着膝盖,偶然有人走过,扔下五分钱硬币,自己弯腰拿走一包花生米,也不能惊动他。
我拿起一包花生,借故问旁边一位当地人:“这个老头住在哪?”
“现在很难说住在哪。从前一直住在教堂里,当了三十多年的琴师哪。有人说他离了钢琴一天也活不下去。可是你瞧,他在这里卖花生米一年半了,居然活下来!”
他居然活下来了?!靠一小时偷来的光辉,照耀其他二十三小时暗淡的生命!当我扔下硬币时,我羞得满脸通红,可是我又不敢多付钱, 我怕会侮辱了一位艺术家的敏感的自尊心。
从此,每当我写作搞得迟了,将到老人来的时间,我一定熄了灯。为使老人放心,我情愿坐在黑暗中,等待音乐像蓝色的波涛把我托去。我听见钢琴颤抖着,歌唱着,教堂顿时明亮起来。所有破烂不堪的家具都熠熠发光,花香流动开来,四下弥漫。连星星都酩酊地飘荡起来。夜这样生动而且鲜明,是因为老琴师用魔术的手指在音乐所到之处灌输了生命的欢欣与真情。
中秋夜,我和几个朋友谈天,回来时已近夜半。我索性不开灯,伫立在窗前等待。这似乎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我相信要没有老人的演奏会,我一定要失眠了。
“咕咚”一声闷响把我大大地下了一跳,有人摔倒了!我“嘭”地打开房门,三步两跨地奔过去。也许我仓促间弄出很大的声音,礼堂已不见人影。那扇小铁门没有关好,晃了两下。从大大的落地窗泻进来的月光那样清澈,我马上弄清了礼堂中央横着一堆圆木,那是居委会今天来拆下的一批木料,准备是盖宣传栏的。也许老人太性急,被这些该死的障碍物绊倒了。
第二天,有人来代老头卖花生米。他告诉我,老人病了,好像还不轻。我决心插手为老音乐家帮忙了。我召集几位青年朋友,把钢琴从杂物堆的灰尘中拯救出来, 移到便门边,就靠在落地窗前。我甚至想摘来一束盛开的夜来香花, 放在钢琴上。可是我怕老人受不了这么多的惊吓,结果只是把我房间里那把独一无二的靠背椅拖下来。
好几个寂寞无味的夜晚过去了。下弦月刚刚靠上木瓜树,小铁门发出细微的“吱吱”声(经过一星期的完全封闭,它生锈了)。我跳起来,孩子似的把耳朵贴着门缝, 老人会怎么想呢?也许,是上帝发了慈悲吧?!
“琴,琴!”一声绝望的泪音使我手足都冰冷了。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礼堂,接着就困惑地站住了。月光照在孤寂的钢琴上,而老人却扑倒在杂物堆中那刚清理出来的空间。
我费力地抬起老人僵硬的上半身,发现他手上、肘上都是泥,从小铁门到这里,灰尘厚厚的花砖地面,显示出像蜗牛爬过的痕迹,老人悲切而神志昏乱地嘟囔:“他们把琴搬走了,他们把琴搬走了啊!”
我摇着老人的肩膀, 结结巴巴地说:“不,伯伯,不,是我,我把它移到……”
“快,快带我去!”老人抓得我的手腕发痛,可是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带我去,快!她在哪里?”
我扶着他,不如说他领着我,磕磕绊绊地在缺胳膊短腿的桌椅中摸爬。他那样子看了真叫人心酸,身子热切地朝前倾,双腿却扑簌簌地迈不开步。
我们到了钢琴前。
“在哪里呀?快带我去!”老人迭声催促我。
我惊讶地望望他的脸,立即又沉痛地低下头,只要看看他那狂热跳动的眼皮,那异样闪闪发光的眼白和那茫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是盲人。
我紧握住他的双手,把他引到钢琴盖上,老人的胸口发出一阵呜咽,那样深沉而且悲怆。他的双手飞快地摸遍了琴身,似乎在检查他的朋友是否损伤。我觉得冰冷的钢琴在他手指的接触下,充满了和声,好像一位敏感的少女在爱人热情的抚摸下颤栗不安。
我看老人快站不住了,于是转身去拖那把椅子。就在这时,钢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告别似地回答了老音乐家那痉挛的双手和紧贴着琴键的脸。
我弯下腰,想扶起老人。可是迟了,谁能扶起熄灭的生命呢?
为了老音乐家的一生,我愿意有上帝。
原载《今天》第五期
《今天》丛书出版预告
本刊准备自今年九月份起陆续出版《今天》丛书,第一批书目暂定如下:
《陌生的海滩》 (诗集) 北岛
《心事》 (诗集) 芒克
《相信未来》 (诗集) 食指
《波动》 (中篇小说) 艾珊
《今天》短篇小说选
具体出版日期请注意刊物预告,欢迎各地读者来信选购。
《今天》编辑部
开阔地
前面,开阔地到了。夜正在那里徘徊,没有月亮,但天空晴朗,星星在闪烁,倒显得这片土地更加空旷,更加黑暗。微茫中,挺立着那儿几座碉堡黑黝黝的影子。
他往那边走去,没有路。他朝着碉堡的黑影笔直地走去,有时他的脚会踩在一块石头上,跌跌撞撞,甚至摔倒了,手掌擦破了皮,然而他还是急急忙忙地向前走着。
他并不愿意到那里去。他感到害怕,握着铁锨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总是发抖。好像后面有人追来似的,他常常吃惊地站住,回头望去,然而那边除了小火车站的灯火,什么人影也没有。刚才经过河边的时候,他惊动了一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青年人,他们已经跨过小桥,向那边的小山坡,那个纪念碑下的松树林深处走去了。他们一定没有心思来猜测这个带铁锨的老头是干什么的。
前面有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呼唤着他,那声音像是来自身外又像是来自他的心里;那声音并不清晰,听不清字句,随着心脏的跳动,血的潮涌,一起一伏地回荡在脑际。那像是无影的风在低低的呜咽,他就是被这声音催促着,终于到了。
现在他站在碉堡的前面,钢筋混凝土的碉堡,经历过了近三十年的风雨,覆盖着荒凉的蒿草。这是一座坟,埋藏着战争、罪恶、无价值的生命。碉堡一个个排列着,开阔地成了一片坟地。他面对着它们,它们就是过去,过去就是死亡,死亡也就是他的记忆。
是的,他在这里打过仗。就守在这个碉堡里,用美式的卡宾枪和重机枪,也用美国教官给他安装的头脑……他打得很不错,开阔地帮了他的忙,一直守到火车站拉走了最后一批南撤的人。不过他也就在这里成了俘虏。
记忆的机器,本来早已停止转动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忘记了过去,甚至也忘记了记忆。现在他有一双粗糙的手,一幅呆板的表情,一对没有光泽的眼睛和一副七只牙齿的假牙,以及一颗心跳每分钟六十下的心脏。
然而机器会突然转动的。电钮按动一下,马达又开始轰鸣起来,谁按动了他的记忆,他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开始回想起过去来了。他还数得清自己的生命之树已有的年轮,记起自己的童年,中学时代,军校的生活,妻子,蜜月,那座古旧的小楼前的香橡树,也记得俘虏营,刑满释放证书……
这不是梦,也不是故事,但他的记忆已经如此恍惚,如此扑朔迷离。
按电钮的也许是它。它,就是命运;它,就是低声催促他的声音!生命像是被它划了一个圆,从某一点出发,又到某一点为止。过去他是坐美国卡车来这里的,修的是碉堡,现在他虽不是坐美国卡车来的,但来这里修一座美国设备的工厂,来拆除这些碉堡。
碉堡的射击孔正在窥视着他,他感到害怕。夜气已凉了,浑身在发抖。开阔地是静悄悄的,充满着死气。一声刺耳的汽笛,他又向火车站那边看去,一列火车正在进站,车头雪亮的灯光正冲破黑暗的氛围,一直刺他的眼睛,在开阔地投下了他巨大的影子。
他惶惑地退入碉堡的阴影中去,铁锨碰在碉堡的钢筋水泥上,尖厉的声音使他胆战心惊。腿脚麻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害怕,也许那只是本能,几十年的生活磨掉了他的生命中那一层勇敢的光泽,露出了黯淡的颜色,铁锈的颜色,冰冷的颜色。
不过他还是开始动手了。铁锨插进了松软的土堆里,这是白天他们已经在这里挖过的,嘁嘁嚓嚓,声音在开阔地上传开,他惊惶地停住了手,向四周望着。一切都太寂静了,寂静反使人觉得恐慌。他似乎觉得,碉堡里就有人窥伺他,他盯住了那黑洞洞的射击孔,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紧缩着,这样的姿势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他决定不再用铁锨了。双手开始在土堆上扒。他的手握住了一把湿润的土,手心感觉到了泥土的清凉,这是染过血的土,或许这土壤里还有几个血分子吧!或许早已经没有了。那些分子早已在阳光下蒸发,在风中飞散,散布到别的角落,散布到旷野去了。生命是有生有灭的,但这种生命的物质却一直存在着。
他继续摸着,扒开那些松软的土,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他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根东西。把它从土里拔了出来,随后,一根、两根,一块、两块,他把从泥土里扒出来的东西,堆在碉堡的墙根下……
这是死亡的堆积,因为这些没有份量的东西是死人的尸骨——大腿骨、肋骨、脊椎,长的和短的,粗的和细的;也许是一个人的,更可能是两个人、三个人的……
白天的时候,他和工人们在这里为未来的工厂挖地基,这些白骨就是那时候挖出来的。起先,当抽出第一块骨头的时候,谁也没有介意,在一个工地上,什么东西都可能挖出来,那些青年人把骨头在空中抛了一个圈,借此嘲笑他这个老国民党军官一番。和他一样,他们也是释放的留用犯人。这是些犯过大大小小罪孽的人,偷窃、抢劫、强奸,但是他们也有权利嘲笑他,他的罪行是战争和失败。他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唤醒了自己的记忆的。
他并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就在这里打过仗,往事早已过去,他看着白色的骨头,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然而白骨越挖越多了,甚至那些年青人,他们曾凭着勇气声称自己敢面对血和肉,可是干燥的没有光泽的白骨,渐渐攫住了他们的心,白骨的堆积,那就是死的具体化。骷髅和牙齿,尝过人间烟火,现在显露死神狰狞的微笑。
现在他重新把这些尸骨堆积起来,无疑这就是他们那些和他一起在碉堡内顽抗过的人,当枪声稀疏下来的时候,胜利者的尸体被抬走了,胜利者被埋在那边——纪念碑下,光荣守护着他们,他们守护着和平、安宁和幸福!而失败者的尸体就掩埋在这里,碉堡的旁边,罪恶守护着他们,他们代表了死亡、耻辱和灾难!
当然,还有他,他没有被埋在这里,这些尸骨里没有一根是他的,他是俘虏,他还活着,然而,他摸着,仿佛也摸到了自己,摸到了那残缺的牙,空荡荡的眼窝……他本来也会被埋在这里的。
那不复还原的人的形状,曾是依附在这尸骨之上的,凭着模糊的记忆,他似乎还能知道这块尸骨是谁。这个头骨,有两个大门牙,那是重机枪射手的,他用这对牙齿,咬过别的骨头,在腮帮上边挨过他的耳光;这块大腿骨,长度可以告诉他原来属于谁,一个爱喝酒,在夜里哭着想老婆的人……他们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为什么死?那生命的价值在什么时候失掉的?不,他不能回答。他驱使过他们,训斥过他们;他为什么这样做?今天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他犯过罪,但那是为什么?轻信了美国人?还是命运?还是他的无知?
他跪在这开阔地上,跪在这碉堡的前面,仿佛是在祈祷,但胸中没有祈祷的词句,没有对未来的欲念,还是那催促他的声音在耳际响着。
他随身带着麻袋,把尸骨装进了麻袋里,背着往回走。麻袋并不沉重,但是他感到双腿无力。风正从小河上吹来,寒冷的风,秋天的风,萧杀的风。月亮正升起来,河边上荡漾起银白色的光,他在河边站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把麻袋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推向水中。水面哗的一声响,惊动了对面芦苇丛中的一对鸟,它们扑簌簌地飞起来,飞过他的头顶,飞过了那片空旷的开阔地,消失在碉堡的黑影后面。
月亮正辉映着对面山坡上那座纪念碑的庄严的影子,它很像是一个守夜的哨兵,在凝视着开阔地。很快地,这块土地上就要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厂房了。
原载《今天》第五期
在一家饭店的角落里,透过我和朋友们喷出的烟雾,我竭力想看清楚她的面孔。
推开饭店转动的圆门,我急急忙忙地追赶她的背影,黄昏已附在她身上。
夜色很快遮住了神秘的黄昏。一轮明月向着这个城市里四处奔走的人们抬起了她高贵的头。
我和她转过闹市的一角,走进故宫后的一条小巷,城墙好像就要阻拦住我们的去路,而在路灯的指引下,我和她又走进了一个溢满春色的花园。
我并不喜欢这些娇柔的花,这些在夜里显得更加娇柔的花。我也同样不喜欢她在夜里如此娇柔。她一言不发地和我并行,和我一样,似乎她也在叹息、在犹疑。我多想看请她的身影和面容啊,可是,夜色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们走过了一条假山中的小路,她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小路可真安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走这条小路的情景吗?”
“记得,我不会忘记。”我对她说。
“你懊悔了吗?”
“没有……你呢?”
她回避了我的问话,在小路上灵巧地跑着。
是呵,我当然懂得她的话,她的话里包含着多少失望呵!我好像离她很远很远,她的背影像是一轮暗红色的光环,在下沉的太阳伴随下逐渐消失。我怕太阳会烧化她,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忽然,我觉得这个花园像一条刚刚下沉的大船,迫近死亡的人们并未意识到危险,他们还在享受生活的乐趣。
“没有,没有懊悔,我是至死不会懊悔的。”她急切地说。
“死!?”我不禁低声重复。
当她的脚步停了,死亡的阴影即刻倚在她的身上,这圣洁的死比青春显得更加堂皇。她的全部魅力就从这一点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打动我。我隐藏了对死亡的好奇,我绝不能向她讲。而且,我是崇拜陵墓的美的,陵墓上荡漾着生死两重光辉。我喜欢古迹,喜欢埃及的金字塔和卧在它旁边的古老而孤独的尼罗河。
我问她:“生命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是一个人的,也是两个人的。”她说。
“你的选择呢?”
她笑了,不作回答。等了一会儿,她说:“你看,大海是群集的无数个浪头、可是,大海在宁静的时候又是多么孤独,多么单一啊!”
我很高兴她谈到海。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大海相比,那就是把城市淹没在黑暗中的夜空了。灯光像渔灯一样闪烁不定。在夜幕遮住太阳的时候,在一种特定的心境里,人们当然会像在睡梦里听到一曲音乐那样,想到海。
“你喜欢孤零零地撒在汪洋大海上的那些小岛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她。在花园的湖畔,我看见湖水的波光为她披上了银装,月光被切成断带在水面上浮动,像一个女人搅动着自己的裙裾。
我想起德彪西的“海”。
夜鸟可能嫉妒地看出我的心思,在我们头上讨厌地叫着,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歌喉。鸟儿,这自然的宠儿,它们怎么可能和德彪西的音乐相比呢?我使劲儿地回味早上听过的加拿大铜管乐队美妙的、象征黎明的圆号的音流。
我对在沉默中的她说:“你去听加拿大乐团的音乐会了吗?”
“没有,他们演奏哪些作品?”
“古典和现代的都有。”
我看见她向湖里扔了一块石头,也许这不大的声响引起了我们关于音乐的话题。因为,正是那天晚上的音乐会把我和她连在一起。
高耸的宫墙下面,堆放着建筑材料:大块的石头和地下管道。在堆积成小山似的建筑材料后面,坐着一些情侣。我喜欢这些在夜里显得冷漠而坚实的石头。在灰黑色的花园里,这些石头是白色的,像她那缺少血色的脸。
“咱们坐到石头后面去吧?”
“不,我喜欢坐在有缺口的墙上。”
“为什么……”
“波光会照到背后的花园里。”
她在星月之中开始兴奋起来。我觉察到这样的笑容对于她将是多么短暂。
夜像水面一样幽静。潮水隐藏在我们心里。不,我不属于她,我是属于那个冷冰冰的宇宙的,属于关于宇宙的几个冷冰冰的观念的。站在柔美的夜色里,我感到孤独,无可挽回的孤独。
她面对着长长的湖水坐着,像一颗暗淡的、挂在银河边上的星。夜雾像一个裸体女人倾俯在突起的建筑物的轮廓上。她诱惑和揶揄这座古城,用垂在她面前的柳条遮注了自己的脸,古城也变得暧昧了。也许,石头在女人的面前会悄悄地展露生机。她忽然哼起了一支忧伤的歌曲,哼得这样低,却那么热情、恳切。无意中,我好像撕破了罩在她面孔上的轻纱,看见她殷红的嘴唇,在夜雾里湿润了。然而,歌声再一次把我和她相隔得很远很远,她的脸像滑过花丛中的幽暗的影子。她在歌声里阴郁地笑着,然后再接下去把那支歌子哼完。
我们半卧在石头后面的青草地上。她的头发柔顺地垂着,我看见她头发上暗金色的发卡、缎带。一曲最微弱的音乐,在叹息声中结束了。
我下意识地感到她的脸上好像流过去一条翻腾的火河,这条河蒙住了我的眼睛。她把腿放在我的腿上。我刚刚注意到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她用双手缠住我的腰,我和她的脸依偎在一起,我吻了她。我真想看清楚她的面孔,可是,男人的热情使我茫然。她忧伤的眼睛不再看我,我看见她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好像是在大海之中呼救的渔人向迎接他的人挥动的手势。她的臂膀圆润光洁。
“她是谁?什么时候闯进我的生活?她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闪烁不定的,像是一团火……”我骤然间被这莫明其妙的自问惊住了。于是,我向她说:“你是一个谜。”
她笑了,——我默默地看着她,是我感觉她在笑。
“你在端详我吗?只有死硬的雕像才叫人端详呢!”
“不,雕像在光影里也是活泼的。”
我想起了她的照片,她的画像,我把她想象成一座石雕,完全是大理石的。她有女孩子们所有的一切。我懊悔,为什么初次见面时,我没能好好地观察她。也许,她就是昼夜交接的大海,她就是海中的孤屿,她是碧月,是丑陋的夜盗,是淫荡的夜雾,是狡猾的夜鸟……我用双臂缠住她的腰,在夜鸟的歌唱声里我感到她女性的线条在我胸膛里穿流不息。
我真想再看看她的眼睛、眉毛和嘴唇。可是,无声的悲泣扭歪了她的脸。
刮风了,风声也像一曲德彪西的音乐。风是一群倒塌的建筑的亡灵,风声里,幸福的悲泣模糊了她的脸。
她是谁?
我用全身的力气搂住她。
这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不再看她的脸,不再寻找她神秘的眸子。我已经很自然地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凝聚在今晚这奇特的感觉之中。我不想看她模糊的泪眼;我回避了她用光彩和灵感组合的幻影;我不贪恋在这渺小的宇宙里,她那气象万千的姿色;我也不听她那迷人的低低的嗓声里震颤出来的情歌。
我迷惑,而且神往,她,像是一座走过来的高山……我一个人满怀恐惧地行走在浊浪拍岸的广漠的沙滩上,我的眼前是自然的大海,又是人工穿凿的海滨楼阁。木栏上飞过海神的身影,传来她们的嘲笑。我奔忙着,躲避在大山的一块岩石下;我问天地,抑郁还将持续多久?!太阳惨淡的光线照在长廊的曲线上,她的欢笑和悲泣已被这长蛇一并锁闭了。
钟已敲过子夜。漫长的夜是磨人的。我和她已融化成一堆冰冷的色彩,慌乱地涂抹在这个世界上。我自始至终相信她是白色的,是晶莹的。当然,冷若冰霜的塑像长此以往也要凋败。生活的节奏过于沉闷,终会引来炸雷一样的不和谐音。
她对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沉默?”
“不,我在想……”
“想什么?”
“想……”
在宁静的月色里,她的神色变得异常光明。她的眼睛像是圆号明快的音流,她的嘴唇像浓郁的红葡萄酒,她的头发像玲珑的月光一样卷曲而秀美,她的笑声像海那样宽广和坦荡,她的情态像是赤道的黄昏。我第一次有幸看到的脸。这是我崇拜的那类女人的脸。可是,我又觉得她的脸和我在街上看到的别的女孩子的脸是一样的。是的,她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
她到底是谁?
我要攻破这陌生的壁障。固然,我感到一路一夜的哀怨就要消散了,她快变成一个明朗的人了,我确信我喜欢的是明朗而不是灰暗。再过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她就会像一切少女一样去迎接光明,而把我和黑夜抛在后面。
“天快亮了,”我提示她。
“我喜欢黎明,圆号吹出来的黎明。”她说。
“我喜欢夜晚,夜晚在召唤阳光,安排光明,排斥阴冷,驱赶倦怠。”我这样回答她。我虽然这样说,并且说得坚决,其实,谁都喜欢光明,我也盼着天亮,在阳光里,我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个女人。
张鹏志 赵振先
克罗齐是二十世纪具有广泛影响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美学家。他是意大利新黑格尔主义的最大代表。克罗齐观点的形成过程是漫长而又复杂的,直接给予他有力影响的是黑格尔、维科和弗·德·桑克蒂斯。这三个人代表了克罗齐的三大兴趣:哲学、历史和文学。克罗齐的哲学体系基本上是在本世纪最初的二十年内形成的。他写了四卷本的《精神哲学》,其中依次论述了美学、逻辑学、经济学、伦理学和历史。他是个唯心主义者,并从一元论的角度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他否认物质和自然界的存在,“连研究精神与其并不存在的对方这两种概念之间的联结和相互关系也是没有根据的”。他认为,我们思维的实质或题材是心理、生活或精神。人们只能确信心理或精神活动的存在,而任何“超验”实体的假设都是不正确的。由此他把哲学定义为关于精神的科学。他说:“精神就是整个现实……除精神以外没有其他现实,除精神哲学之外没有其他哲学。”他把精神世界和客观世界等同起来,把哲学和历史也等同起来。
依照克罗齐的学说,精神活动分为认识和实践两类。这两者属于低高“两度”,彼此循环产生。这两度又各分为两阶段。认识活动分为直觉的和逻辑的,实践活动分为经济的和伦理的,相应于直观、抽象、经济及伦理活动的是美、真、利、善的概念,分别归美学、逻辑学、经济学和伦理学来研究。这四者构成了哲学,而历史是对精神、生命和人类活动的具体研究,它于上述四种概念都可应用。因此,历史是最宏伟深奥的学科,并与哲学本身同一。历史学家必须对他所研究的事件进行理解和评价,因此又成为哲学家。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因为理解和评价事件就必须要使它们再现和复活。
克罗齐对黑格尔的批判是两方面的。他不但反对超出直观和在抽象活动之外去思索任何“超验”实(体),甚至对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这种超验实体的观点也不能接受。他认为原则上绝不能承认物质世界的存在,即使把后者理解为观念的异在也不行。他“不能容许两元论”的“烦琐哲学的偏见。”另一方面,他批判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他认为黑格尔哲学有两个基本缺点:把辩证法推广到“并不存在的自然界”;第二,辩证法的基础是概念的对立性和矛盾性,而不是概念的差别性。因此,他用“相异面”来代替“对立面”,用概念上的依存来代替对立面的统一和斗争的过程。他认为,“纯粹概念”即“真实的存在”本身,就是辩证法的唯一范围,概念的一致和差异这一思辨原则决定着存在的基本形式,“差别的联系是环形的,因此它是真正的统一;相反,把对立面推广到精神和现实的形式上,这不会造成代表一个真正无限性的环形,而是导致无限性的运动”。克罗齐站在对立面的统一是“唯一的真理”的立场上,从根本上否认对立面的斗争和相互转化,并且认为对立概念和差异概念的混同是“黑格尔的体系里在哲学上所犯的所有错误”。
从哲学思想上来讲,克罗齐是个唯心主义者。但是,从当时意大利现实情况来看,他的活动和观点,却有着进步的意义。他的广泛的文化创举使二十世纪意大利的极端停滞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话大大地活跃起来,恢复了意大利古老的文明荣誉。同时,他又给予猖獗一时的法西斯主义和居统治地位的教权主义宗教思想以无情的批判。他在一个长时期内成为意大利的精神喉舌,甚至成为意大利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所崇拜的思想家。
克罗齐的美学思想是建立在他的哲学基础之上的。他的美学观点是从“直觉即表现”这样一个基本概念出发的,从表现中探求艺术的本质。克罗齐的“直觉即表现”的观点,和德国艺术家费德勒的观点有相通之处。他把认识活动分为两种形式:直觉的和逻辑的。直觉的认识是通过形象进行认识(只见事物对象本身而知其形象),它的范围是杂多性中的个别。逻辑的认识是概念的认识(发现事物中的关系,运用推理作用而有所了解),它的范围是普遍、是杂多的统一。直觉是低级的、然而是独立的认识形式,是认识的起点。思维是高级的认识形式,可是只能存在于直觉基础上。直觉的认识属于美学的范围,理性的认识属于逻辑的范围。所谓直觉,仅仅是感觉、知觉、联想等的创造性活动,把自我在表现之中客观化。直觉的来源是无形式的情感,经过直觉而为心灵活动所掌握,才得到形式,成为意象。直觉的这一“心灵综合作用”不但表现了情感,同时也创造了表现感情的意象,即客观世界的事物。直觉必须以某种形式的表现出现,表现其实就是直觉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在直觉里,“感觉或印象,借文字的助力,从心灵的浑暗地带提升到凝神观照界的明朗。在这个认识的过程中,直觉与表现是无法可分的,此出现则彼同时出现,因为它们并非二物而是一体”。克罗齐认为一般人和艺术家的差别只是直观上量的差别,从质上讲是一样的。因此一般人也差不多总有几分诗人、音乐家、画家、散文家的本领。
克罗齐对美和艺术的看法是一种特有的形式主义。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是美学上的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克罗齐把这一关系理解为:内容是未被表现加工的“单纯的印象”,而形式就是这一加工过程,即是表现。他试图以此消除产生疑问的余地。他排斥了这样“两种主张:㈠把审美的事实看作只在内容;㈡把它看作在形式与内容的凑合,就是印象外加表现。”他认为在艺术中(审美的事实中),“表现的活动并非外加到印象的事实上面去,而是诸印象借表现的活动得到形式和阐发。”内容只停留在表现活动的出发点上,因此,“审美的事实就是形式,而且只是形式。”此外什么也得不到。克罗齐认为艺术家“缺乏了形式,就缺乏了一切,因为他缺乏了他自己。诗的素材可以存在于一切人的心灵,只有表现,就是说,只有形式,才使诗人成其为诗人。”“在纯粹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平庸的表现是不可以容忍的。”
克罗齐认为表现即杂多的综合整一,“每个表现品都是一个整一的表现品,心灵的活动就是融合杂多印象于一个有机整体的那种作用。”表现品直接起于印象,旧的表现品必须降到印象的地位,才能溶合在一个新的单一的表现品里面。这一观点辩证地解释了艺术作品中全体与部分的关系,作品间的关系,互相吸取的关系。
克罗齐从审美活动中排除了实践活动,反对把审美活动附属于实践活动,把实践活动的规律应用于审美活动之中。审美的事实在对各种印象作表现的加工之中就已完成了,艺术作品都是“内在的”。克罗齐阐述了“艺术独立”的原理,因为内容的选择是不可能的,“就艺术之为艺术而言,寻求艺术的目的是可笑的。”规定目的就是选择,“在各印象及感受品中加以选择就等于把印象与感受视为表现品。”“选择就是意志”,意志是实践的形式,是改变事物和创造宇宙的,它只能在认识之后,而不能在认识之前。而“表现是自然流露”,“真正的艺术家发见自己心中像怀胎似的有了作品主题,怎样经过他并不认识。他只觉得生产的时刻快到了,但是不能(超)意识要生产或不要生产”。艺术是自由的灵感,关于艺术目的的论据都是滑稽的,它独立于实践、科学和道德之外。克罗齐指出了“选择”对于艺术创作的损害作用。他说:“题材或内容不能从实践的或道德的观点加以毁誉……如果这些表现品真是完美的,就没有别的可说,只好请那些批评家们不要再搅扰艺术家们,因为艺术家们只能从曾经感动心灵的东西中取得灵感。批评家们最好注意去改变四周的自然与社会,使它们所认为要谴责的那些印象和心境不发生,如果丑恶可以从世界中消灭,普遍的德行与幸福可以在这世界中奠定,艺术家们也许就不再表现反常的或悲观的感觉,而只表现平静的、纯洁的、愉快的感觉,成了真正理想国的理想人物。但是,只要丑恶与混沌有一天还在自然中存在,不招自来( )临到艺术家们的头上,我们就无法制止这些东西的表现,表现( ),要取消( )事实也是无用的”。克罗齐并不全部抹杀批评的作用,他认为这“至多只是助产妇”,如果批评确实能“帮助艺术家们发见他们自己,就是发现他们自己的印象和灵感,帮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需的历史阶段和他们个人的性情规定他们要做的工作”的话,也绝不是艺术创作的“母亲”。
在克罗齐美学中,所谓美,就是成功的表现,丑则是不成功的表现,成功不成功,在于情感能否恰如其分地被意象表现出来。成功的表现没有量和质上的差别,所以美是一种绝对价值。他还从“直觉即表现”的定义出发,说明语言无非是表现的一种,因此得出语言学就是美学的结论,指出了语言与艺术在本质上是同一的。他认为人们尽管使用的是旧的词语,却不断随着客观情境和主观情感的变化而赋以新意义、新生命,不断地凭直觉再造。因此,语言和艺术都是常新的、无限的。他的这一观点受维科的影响很大,虽然有片面性,但是不能掩盖它的革命性的一面。
克罗齐作为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美学家,给二十世纪的世界带来了新的思想意识和美学原理。克罗齐的精神哲学给了人类以哲学-历史的总体意识。像克罗齐这样集大成的思想家,在二十世纪是不多见的。作为同一世纪的人,我们有必要对这样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有所了解,有所认识,特别是他的美学和艺术思想。
二十世纪的美学随着哲学的解放而解放,并且从理性主义的艺术理论中解脱出来。在二十世纪的艺术流派和艺术理论中,克罗齐的艺术的直觉主义是主要流派之一,它至今在世界上仍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我们认为,克罗齐作为二十世纪的思想家,给我们时代的艺术思想带来极大的改观。我们作为二十世纪的人,需要克罗齐及其艺术思想,思想是超越国界的,尤其是在一个国家和民族需要它的时候。
克罗齐的艺术的直觉主义在世界上有着广泛的影响和作用,可是这样的艺术理论在我国近三十年来竟然没有认真的介绍和客观的认识。我国的艺术理论一直受政治理论的控制,直至文化大革命,完全被政治化了。人们普遍感到我国艺术理论的枯竭,以至不能给予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的产生以有益的指导。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谈论克罗齐的艺术思想,就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我们并不是要来贡奉一位艺术的统治者,但是我们确实非常需要新的艺术思想,它的光明和我们的自由灵魂是同一的,光明由此而成为自在和他在的了。
我们在上一章对克罗齐美学作了扼要的阐述,这里我们所要谈的是何以克罗齐能和我们,也就是说能和人类联系起来。
克罗齐认为:“直觉知识可离理性知识而独立。”艺术并不受理性的束缚,克罗齐强调理性和直觉相异而不是对立,不是理性主导艺术的再现。这样艺术就是独立的了。我国的文学艺术作品为什么如此贫乏,难以表现美呢?原因之一就是文学艺术作品只是对于社会和政治的简单描述。这种描述本身就是概念,就是政治的化身,连艺术再现理性这种古典的艺术理论都谈不上,这样就势必失去了作为艺术品的本来意义。克罗齐认为,“艺术是自然的理想化,或理想化的模仿”,“艺术有解放和净化的作用,也就等于说,‘艺术的特性为心灵的活动’。活动是解放者,正因为它征服了被动性。”这就把艺术之所以是艺术而不是政治或者其他什么的界限划分出来了。这种心灵的活动就是解放者,它把人的灵魂中潜在的创造能力焕发起来。艺术是自由的灵感,正是人在不断为自由而自决的过程中,才能实现自我异化,这种异化将人本身塑造成为对象。“心灵只有借造作、赋形、表现才能直觉”,正是这个道理。直觉已经不再是本体和对象之间的相互观照了,它是一体的,它已经作为独立体存在了。
克罗齐的艺术的直觉主义并不因失去理性的主导使直觉成为被动的感受,克罗齐关于直觉的定义是:“对实在事物的所起的直觉和对可能事务所起的单独印象,二者在不起分别的统一中,才是直觉中。我们不把自己认为经验的主体,拿来和外面的实在界相对立,我们只把我们的印象化为对象(外射我们的印象),无论那印象是否是关于实在。”这种直觉主义是“创造的联想(赋予形式的、建设的、分辨的联想)”,“综合可称为联想,但是既有了创造一个意思,就已假定有被动和主动、感受与直觉的分别了。”这种创造性的联想构成了艺术的直觉主义的核心。
那么,根据我国的现实情况,创造性的联想又从何谈起呢?它难道不需要大量的知识和有待于门户开得更大吗?没有这些,发挥人的潜在的创造能力岂不是空话吗?这些问题的叹气,需要我们重新设置认识的角度。
我们需要对我国的现实情况有所估计,这样才能使我们获得客观的印象,致使“把我们的印象化为对象”。我国的现实情况是:中华民族一直是独创文明的民族,同时又自封天下之中央王国,这种创造与守旧精神的混战,使自己裹步不前。由于这种特定的民族性,我们的环境一直是半封闭的,直到最近才有所开放,这就使得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仍旧是不开化和异样的。而我们这个时代又在这种情况下对过去重新进行规定,并且正在决定和改变中国的命运。这就是我们简单估计的中国现实情况。这种情况是无法下确切的理论定义的,正如克罗齐所说,“历史并不建立真实与非真实的概念,只是利用它们”。我们正是要用历史,即上面估计的现实情况再造我们的历史联想,从而产生宏观的历史意识。
知识分为直觉知识和理性知识,艺术正需要直觉知识,即历史直觉;至于理性知识,是靠概念性知识的积累来完成的,所以也并不直接作用于艺术。我们在排除了理性知识对艺术的直接作用之后,就已经对前面的疑问作出了回答。下面我们将探讨直觉如何导致艺术创作。
克罗齐写道:“人在思想时,只就他在思想这一事实来说,有各种印象和情绪……是他思想本身的奋发振作,以及连带的艰苦和欢欣,爱和恨。这种奋发振作在成为心灵的观照对象时,不能不取直觉的形式。”这就是说,直觉能够满足我们得不到满足的东西。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有着一系列重大事件,特别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大革命,对作为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遭遇到了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变革事件,它为我们提供了直觉的重要质料。我们需要对历史进行比观,也就是说不仅仅直观,还要复观和反观历史才能产生创造性联想,这种联想是“有意识的回想”,或“被看成下意识的诸元素的连贯”。我们所处的动荡的历史时代,并不乏联想的因素。“近似与或然两原则其实支配了一切历史的批评”,但是这种历史的批评和产生联想的先决条件是从非个人的历史角度出发的。对历史事件的估计极为重要(并不是求证历史),它产生了创造性联想并导致宏观的历史意识,也就是导致了哲学-历史的总体意识,这类意识和艺术直觉是亲体关系。
当我们产生了创造性联想之后,人的潜在的创造能力也就上升了,“人道出现了,自然就退了位;人在表现他自己时,确是从自然状态的深渊里涌现出来。
我们在这里着重谈了历史及其意识,这并不背离本文的主旨。我们所谈的是艺术创作如何同创作者本身一样拥有自由的灵感,艺术创作才是可能的事。“直觉即表现”说出了直觉和表现互分同质的关系。这个道理不仅表明了直觉的艺术观,还说明了任何艺术作品如果是美的,那么,创作它的那颗心灵就必须是绝对自由和不断自决的。
克罗齐认为艺术是独立存在的,对于艺术规定目的就是选择。这种基于目的的选择就是意志。意志是一种实践的活动。这种目的选择把直觉降低为印象和感受,艺术品由此而成为印象或感受的表现品,却不是直觉的表现品。这样一来,艺术或者变为无意识的表露,或者成为有意识的政治意念。在我们的生活现实中,这两类表现品都是有的,并且居我国文学艺术作品的绝大多数。这是艺术降格:返自然或成为政治附庸,这是艺术被目的作用所破坏的后果。
我们先来看看艺术品经过目的选择成了印象和感受的表现品之后,造成无意识的表露的结果。这种表露就是把表露赋与自然,反过来由自然产生的表现品必然是无意识的。结果就是艺术模仿自然,把自然作为艺术表现的本体。这种无意识的表露是以自然为中心的轮回,在这种轮回中,艺术不再作为自由的灵感,它成了反理想的流俗物了。克罗齐说:“艺术是自然的理想化,或理想化的模仿。”这说明了艺术是人类要在理想中实现的愿望。反之,就不成其为艺术了。有人认为这种直观自然的印象和感受就是表现生活,这是极其错误的。如果是这样,就不需要艺术来美化人类的心灵了,人类在原始时代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这是一种倒逆,把人类从对理想的文明要求中拉回到野蛮的自然状态。在这类作品中即使提出了一些理想要求,理想也只是作为概念存在的。这类作品只能是自然和概念的复合品,它不产生美,它永远也无从产生美,因为它丧失了艺术作为艺术存在的自由和理想。
还有一类表现品本身就是目的,这类作品把作者的政治意念加于其中,以对人们进行说教。在这里艺术不再是“理想化的模仿”,倒是理想被狭义地曲解为政治,成为“政治化的模仿”了,这是我国文学艺术界很多人都犯的一个致命错误,即把政治定义为理想,把理想曲解为政治。这两个名词的泛涵意义是不同的,虽然它们之间有某种相近意义,在这里我们就不做详尽的讨论了。总之,政治不能侵越艺术领域,这种目的性从根本上损坏了艺术品,我国文学艺术作品的低劣和贫乏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政治的目的作用造成的。
那么,文学和艺术作品是不是不能表现社会和历史了呢?并不是这样。
克罗齐认为:“世界全是直觉品,其中可证明为实际存在的,就是历史的直觉品。”“历史介乎二者(直觉与概念)之间,它好像是摆在概念一起的直觉产品:即一方面把一些哲学的分别接受过来,一方面仍是具体的和个别的艺术的产品。”这种中介作用给了我们更为深奥广阔的东西:“直觉给我们的是世界,是现象;概念给我们的是本体,是心灵。”当我们要表现历史的时候,哲学-历史的总体意识和历史的表现品仍旧是一体的,即“直觉即表现”的关系。
并不是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和宏观的历史意识构成这种双度的一体关系。克罗齐写道:“在直觉里一切都是实在的,所以没有一件事物是实在的。只是到了较后的阶段,心灵才分出外表的与内在的,所希望的与所想象的,主体与客体(对象)之类的概念。只有在这较后的阶段,心灵才分辨历史的与非历史的直觉品,真实的与非真实的,有真实根据的想象与纯粹的想象。”作为非历史的即纯粹的艺术作品,更是可以自由存在的,它们可以作为非历史的直觉品与历史的直觉品同在。对于纯粹的艺术品我们在第二章里已经作了阐述,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我们在对艺术中的目的活动作了分析之后,可以声言:艺术是独立存在的,它不受制于政治或者其他目的活动,所以艺术是不能选择目的的。同时根据“直觉即表现”这个一体原则,表现也是不能分析的。正如克罗齐所说:“表现没有手段,因为它没有手段所要达到的目的。它对事物起直觉,不对事物起意志,所以它不能分析为意念、手段、目的那一些抽象的元素。”艺术所表现的是意象,意象是经过人的心灵活动升华了的理想情感,而意象只能是使人意会的,却无从分析。
克罗齐美学和他的艺术思想,给了我们很有教益的启发。不仅因为他所阐明的新的美学原理和精湛的艺术思想,他的精神哲学也给我们带来极大的裨益。我们着重探讨了艺术创作的创作思想和艺术作为艺术存在必须是独立的这一原则,这是依据目前的现实情况而论的。从对这两方面的探讨中,我们可以说,艺术是自由的和独立的,否则就不成其为艺术;人是自由的和自决的,否则就无从进行艺术创作。历史并非没有给我们以机会,这要看我们的奋斗能不能燃起美丽的艺术之火。
原载《今天》第五期 署名:艾虹 史文
毕 捷
陆石的《思绪》刊登在《今天》第四期上,人们对这幅画的感觉和理解,因思想和艺术修养的不同而异,除少数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外,大多数人感到莫名其妙,这就有介绍的必要。
《思绪》的画面很简单:在深遽浩淼的星空,仰着一个苦苦思索着的头颅,头上堆聚着许多表示思绪的手,这些手紧紧压迫着思想者,遮住了象征着自由和智慧的星光。画面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感。
感觉和联想,是打开所有艺术“迷宫”的钥匙,但是理解《思绪》,却还需要一点勇敢的回忆。昨天,袖里乾坤的野心家们,轻而易举地奸污了人民毫无经验的善良,整个中国,甚至连风烛残年的老人,也带着孩提般的天真,舍生忘死地进行着似是而非的革命,随着“革命”的继续,人们终于慢慢尝到了幻灭的苦果。在那随波逐流的年月,多少人经受不住思想炼狱的煎熬,呻吟着倒下了。而真正的思想者,却始终没有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他们拼力抗争,企图摆脱思想的窒息,推开精神的重压;他们也曾幼稚地乞讨过真理,乞讨过上帝;有时他们实在忍受不住精神上的酷刑,也想过妥协……他们的思想像一匙滚沸的铁水,在痛苦地翻腾;像打滑的车轮,在徒劳地空转……
想到这些,再看画面,我们的感觉已不再仅仅是单一的压抑,而是一种深刻的不堪回首的颤栗和绞痛。破碎的心灵在挣扎中呼喊,被重重思绪压得已无力支撑的脖颈仍在竭力支撑,思想者似乎面临着精神崩溃前的最后一次平衡,这种不和谐的和谐,赋予作品一种倒海翻江的内在动作,这种无力支撑的再支撑,使我们感到的,与其说是信念的力量,倒不如说是人类顽强而持久的生命力。
终于,一代思想者经过无数次“不免的失败”之后,获得了“注定的成功”,他们以找到了自己——人——的位置,而结束了昨天由于先天不足而铸成的噩梦。《思绪》恰恰表现了这一痛苦而不妥协的探索精神,记录了这一苦难而光荣的思想历程。这就是《思绪》的艺术真谛。
原载《今天》第五期
线条画《思绪》 作者:曲磊磊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