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雜誌


原文

第一期

 

《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一期(创刊号 重印本)

 

目录

致读者  《今天》编辑部
在废墟上(小说) 石 默
抉择 (小说) 李枫林
瘦弱的人(小说) 迪 星
风景画 (诗 • 外二首) 乔 加
致橡树 (诗 • 外一首) 舒 婷
天  空 (诗 • 外二首) 芒 克
回  答 (诗 • 外三首) 北 岛
动物篇 (寓言) 咏 喻
大自然的歌声 (随笔) 夏 朴
评《醒来吧,弟弟》(评论) 林 中
诗三首        [西班亚]卫尚·亚历山大 钟长鸣 译
西班牙诗人卫尚·亚历山大(作家介绍) 吴歌川
纯真(短篇小说)     [英]格雷厄姆·格林 方 芳 译
谈废墟文学        [德] 亨利希·标尔 程建立 译

  

 

1978年12月23日  创刊
1979年10月7日   重印

 


致读者

                  《今天》编辑部

 

历史终于给了我们机会,使我们这代人能够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放声唱出来,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处罚。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为历史已经前进了。
马克思指出:“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唯一许可的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欢乐、光明,但你们却要使阴暗成为精神的唯一合法的表现形式;精神只准披着黑色的衣服,可是自然界却没有一枝黑色的花朵。”“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主义就是只准精神具有一种存在形式,即虚伪的形式;只准文坛上开一种花朵,即黑色的花朵。而今天,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五彩缤纷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开放在人们内心深处的花朵。
过去,老一代作家们曾以血和笔写下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在我国“五·四”以来的文学史上立下了功勋。但是,在今天,作为一代人来讲,他们落伍了。而反映新时代精神的艰巨任务,已经落在我们这代人的肩上。
“四·五”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时代必将确立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我们文明古国的现代更新,也必将重新确立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中的地位。我们的文学艺术,则必须反映出这一深刻的本质来。
今天,当人们重新抬起眼睛的时候,不再仅仅用一种纵的眼光停留在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上,而开始用一种横的眼光来环视周围的地平线了。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真正地了解自己的价值,从而避免可笑的妄自尊大或可悲的自暴自弃。
我们的今天,植根于过去古老的沃土里,植根于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信念中。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原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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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编辑部
1979年10月7日
通讯处:北京东四14条76号  刘念春  

(原载  重印《今天》第一期)


 

 

在废墟上

 

  两个小时过去了。
秋天,田野上却是一片荒凉的景象。遍地乱石、杂草和被风追来赶去的锈斑点点的叶子。几棵弯腰曲背的老榆树,孤零零地立在田野的尽头。即使树边那片狭长的菜地也添不了多少生气,好像是偶然飘落在那儿歇歇脚的,只要一阵大风,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他又一次看了看表。他真不明白,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似乎他还没有从教授所特有的刻板的时间概念中解脱出来,还有那教室里空荡荡的岑寂、书架上的尘土和揉着烟雾的灯光在等着他。是啊,过去的时间在他手里,就像老和尚的念珠一一滚落了,它们被琢磨得发亮,在记忆的深处闪闪熠熠。如今,时间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它们和空间一样松散,凝滞,无穷无尽……怎么,在此时此地,他居然会忘掉那张遮蔽视野的红纸了吗?
“老牌英国特务、反动权威王琦明天上午八时到文革会群专组报到,听候批斗,切切此令!”
老实说,当他看到那张勒令的时候,是极其冷静的,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冷静得可怕。当时,他用脚尖拨开了一块碎砖头,双臂交叠在一起,稳稳地站在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味的红纸前面,仔细地读了三遍。他甚至还以一个书法家内行的眼光,判断这字出自一个性格内向的年青人之手。奇怪的是,所有字中只有他的名字写得最有韵味,可惜被两个粗粗的黄叉破坏掉了。同时他又暗自庆幸,名字总算没倒过来写。在他看来,那样做则是一切侮辱人的行为中最甚的方式。
他去掏口袋里的香烟,随手带出一张雪白的纸片,纸片忽悠忽悠地飘在地上,像只懒洋洋的白蝴蝶。他拾起来,原来是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刚才他离家前匆忙从相册上取下来的。唉,女儿离开家差不多两个月了,她正式宣布和他断绝关系,搬到城里的学校去住。尽管如此,他依然深深爱着她。吃饭的时候,他照例在那个空空的位置上摆一副碗筷;他不准别人打扫女儿的卧室,常常关起门来,独自坐在里面发呆……他撢掉沾在照片上的尘埃,把它贴在自己微颤颤的掌心上。不知为什么,自从女儿走后,他怎么也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害得他整夜苦思冥想,时常不得不半夜爬起来,打开相册,注视着女儿前不久入团时的纪念照。可是,一合上相册,影像马上就消失了。而整夜在他脑子里萦回的却是关于女儿童年的回忆。瞧吧,这浅浅的酒涡溢满的欢笑,却是被微皱眉头的困惑抵消了,好像她小小的心灵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幸。
“爸爸,人为什么要照像?”
“为了留个纪念。”
“那为什么要留纪念呀?”
“为了心,孩子。”
“心是什么啊?”
他无言以答了。直到今天,他仍然不知该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把照片放回口袋里,点燃一支烟,在路旁干涸的渠道上坐了下来。渠水曾和时间一起从这里流过,带着淙淙的声响,带着蜉蝣、草梗和树叶,说不定还有一两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呢。一切都从这里流过去了,只剩下涸死的渠道。
有时,人生是如此简单,只用一条细线就把那条通向未来之路截成两半,人们的选择也会简单得多,不会因草率而悔恨,也不会因畏缩而赦免。
他闭上眼睛:强烈的灯光又集中在那微秃的头顶上,寒光闪闪的铅丝勒进脖颈那结实的肌肉里,吊在铅丝下端的黑色哑铃微微摇晃着,背后是一张张兴奋得发光的脸,和艳得仿佛要淌下血来的紫红色的帷幕……他看得太清楚了,并没有因牵动全身的战栗而把目光转开,他想在这位老朋友身上看清自己的结局。是的,他太了解这位剑桥的老同学了。这位六尺大汉,大学垒球联赛中轰动一时的明星之所以当夜死去,绝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羞耻、悲愤!就在当时,他完全体验到了这一切。岂止是体验,是地道的身历其境。是灯光蒸烤着他的头顶,是铅丝勒进他的脖颈,是大颗大颗裹着血丝的汗水淌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死过一次,死过十次、百次、千次了!他相信,如果可能重新选择的话,这位老朋友会毫不犹豫地跨向细线的另一边,那就是体面地死去,不妥协地死去!
半个月来,灼目的聚光灯一直追逐他。他躲避着,奔跑着,直到精疲力尽。可有什么用呢?灯光终于落在他的头上。他抬起头,朝太阳望去,朝那眩目的方向望去,直到眼睛被刺疼得淌下泪水。
他裹紧风衣,又朝前走去。这会儿,他忽然可怜起那个抄写勒令的男孩子来,他最多不过二十岁吧。唉,这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就被拉进这罪恶的深渊之中。他什么时候才会觉醒,才会洗手不干呢?会后悔的。也许是在一场恶梦初醒的黑暗中,天花板上跳跃的光影暗示着往事的时候;也许是由于个人的不幸,在亲友的灵柩前泪眼模糊的时候;也许是和女友初次接吻后那炽热的、毫无意义的喃喃低语突然中断,倏忽而长久的空白需要某种真诚来填补的时候……接下来,男孩子该说些什么呢?老天爷,即使真有这样的时刻,他会安慰自己,安慰身边的姑娘的:“那时候,我还小……”
刚才在校园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他碰上了正在扫落叶的历史系主任吴孟然。这回他没有绕开,径直地走过去。吴孟然垂着头,他那曾引为自豪的白发被交叉地剃了两道深沟,乱蓬蓬的,落满了灰尘,像把降过霜的枯草。吴孟然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把目光从自己的脚尖上拉起来。
“你?”吴孟然倒吸了口气,紧张地四下望了望。“走开!”
“明天咱们就一样了。”
“不可能,你是重点保护对象。”
“保护?你这个哈佛的社会学博士。”
吴孟然苦笑了一下。他像以往那样威风凛凛地用手捋了捋白发,可一触到头顶上的深沟,不禁抖了一下,把手抽回来。
他们无言地相视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吴孟然长叹了口气,“你去哪儿?”
“去哪儿?”他像回声似地应着,然后默默走开了。走了很远,他忽然回过头来,只见吴孟然依然站在那里,手持长笤帚,像个拖着枪的老兵。
不知不觉中,他爬上一个土坡。向阳的坡面上被晒得暖洋洋的,一棵棵挺拔的小杨树簇拥着他。他忽然觉得,他就像棵断了根的老树,站在自己的孩子之中,和群山晚霞相依,与清风露水结伴。
在坡顶上,他有点儿累了,伸手去掏手绢,想擦擦湿漉漉的额角。忽然,手在口袋里触到一件粗糙的东西,拉出来一看,原来是根绳子。怎么,他是来寻死的吗?死,死,死,他用不同的声调重复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字眼,直到这个词完全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空洞的声音为止。这时,一层蓝色的薄雾罩在他眼前,整个天空晃了一下,他抓住近旁的一棵杨树。
……他第一次认识洁是在校庆的舞会上。幽暗的壁灯在旋转,拖曳着长长的光影;乐池里铜管乐器闪闪发亮,指挥那修长的怪影叠在墙上,挥舞的手臂直伸向屋顶。他感到洁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姑娘半闭的眼帘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点……
一阵翅膀扑打树梢的声音,重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之中。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女儿都长大了,长得像她妈妈当年那样秀丽。他不禁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照片。
“爸爸,你喜欢妈妈吗?”
“喜欢。你呢?”
“妈妈爱哭。”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
“我就不哭。”
“还没轮到你哭的时候呢。”
“到那时候,我也不哭。”
不,孩子,你会哭的。泪水会洗刷一个人的良心,泪水会减轻痛苦的份量,使生活变得轻松一些。
清风徐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混合着秋天各种气息的空气,多少驱散了郁结在胸口那种苦涩、隐痛的感觉。他愣住了,对面,就在对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石头的废墟。圆明园。他怎么会走到这儿来了呢?完全是无意识的。不,意识是在无意识之中,也许正是某种冥冥中的召唤,使他像个铁屑似的飞向磁场,飞向这个在阳光下闪着蓝色微光的磁场。
他朝废墟走去。
没有热力的太阳,已经落到远山锯齿形的边缘上,用不了多会儿工夫,就会完全消失了,去完成它另一半的旅程。意大利式的拱门把影子抛在后面,仿佛拖曳着长长的黑色裙裾。荒草瑟瑟,遮掩着某种说不出的荒凉。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中国的历史,几十年来以及上溯到几百年、几千年的历史。那无数的骄傲和反叛,荒淫和不义;那流成河的鲜血,堆成山的白骨;那豪华而清冷的城池、殿阁和陵墓,那映在巨大天幕上的千军万马的队伍,那断头台上血淋淋的板斧;那影子在光滑的石板上转动的日规;那堆在尘封的暗室中的线装抄本,那漫漫的午夜里悠悠的更声……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这片荒芜的废墟。然而,历史不会停留在这片废墟上,不会的,它要从这里出发,走到广阔的世界中去。
他摸着正在冷却的石柱。完了,他想,这个显赫一时的殿堂倒塌了,崩裂下多少块石头,而他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块。没有什么可悲叹的,在一个民族深沉的痛苦中,个人是微不足道的。
他略带悲哀地眺望远山。别了,太阳,但愿你明天照临的是另一块天地。可惜我见不到了,没关系,我死了,可我的书却活着,它们没有因多年的批判而失去价值,没有,它们是需要用明天来兑现的支票。一个人的思想只要说出口,写下来,就会形成另一种生命,不会随着肉体一起被消灭掉。一个历史学家,死在自己的历史面前是无愧的,尤其当他已经对过去作出了应有的判决,并指出了明天的方向的时候。
“爸爸,有人在批判你,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呀?”
“因为我说出了真话。”
“那你不会说假话吗?”
“我做不到。”
“要是不说话呢?”
“除非死人,傻孩子。”
他下了山坡,走进洼地树林里的一小片空地中,一棵金红色的黄栌树飒飒作响。积雨的水洼映出他那变了形的身影和碧蓝的天空。他点燃一支烟。手,布满青筋和寿斑的手,平静地遮住了火光,这个动作好像突然停下来,静止不动了。时间凝固住,周围的一切滞留在玻璃般平滑的水洼上。风停了,树叶不响了,连鸟儿的翅膀也停息在空中。终于,火柴掉进水洼里,冒起了一小股蓝烟。时间又开始流动,周围重新恢复了原状。此时,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他从口袋里摸出绳子,熟练地挽了个“水手结”(这是他当年去伦敦,在“女皇王冠”号邮轮上当临时水手时学的),把绳子的一端朝黄栌树叉开的枝干上抛去。他抛得那么熟练,那么准确,好像一辈子专干这行似的。
一切准备停当后,他舒了口气,走到一边,把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着。忽然,他哆嗦了一下,烟卷差点掉在地上。在对面不远的树旁,站着个五、六岁的乡下小姑娘,好奇地瞪着大眼睛,身边放着装满青草的柳条筐。
“喂!”他试探着说。
小姑娘动也没动,一副毫不畏缩的样子。
“你在这儿干什么?”
“割草。”
他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走近两步。
“叫什么名字?”
“二丫。”
“上学了吗?”
“我妈说,这会儿乱,赶过了年再上。”
“家在附近?”
“那儿,”她用肮脏的小指头,朝树林东面指指。“过了菜地就是。”
“你割草是喂羊吗?”
“喂兔子。它们可贼了,就爱吃这儿的草。”她用小拳头擦了擦鼻子,抬起头,望着那个在空中摇晃的绳套。“大伯,您在逮鸟哇?”
“逮鸟,逮一只老鸟。”
“老——鸟——,”小姑娘唱歌似地念着,然后摇摇头。“没见过。”
“快回家去吧,你爸爸该着急了。”
“我爹死了,”她毫无表情地说。“上月初六,让村北头的二楞、栓柱他们用棍子打死了。”
“为什么?”
“我爹偷过生产队的西瓜。”
他走过去,一把抱起孩子,冲动地把脸贴在小姑娘惊呆的脸上,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几个月来他头一次落泪。咸涩的泪水滚过脸颊,滚过嘴角,滚过那装着女儿照片的上衣口袋。
小姑娘吓哭了,连踢带蹬地挣脱下来,朝树林深处跑去。
夜,悄悄地降临了。
他久久地坐在黑暗中。
忽然,他陡地站起来,坚定地朝小姑娘消失的方向走去,连头也没有回。
绳套,在风中摆动着。

原载 《今天》第一期  署名:石默
七八年十二月八日第二稿

2008.10.根据原稿校对


 

抉 择

李枫林

 

  这儿,一排豪华的软座足以使他沉浸在以往的回顾里,阔别多少年了啊!十年前他还是年富力强,如今却两鬓苍苍了。
剧场渐渐静下来,没有人走来走去。他观察了一下左右,像个蜂巢,夜间的蜂巢,就连最后一排服务员坐的位置也塞得满满的,唯独他这排前后空着座位,一位舞台总监坐在他右侧,手里拿着步话机,几位评判的委员在整理手中的资料……
“真正恢复了。”他脸上漾出一丝笑意。
他叫南非仪,音乐学院著名的教授,在中国音乐界享有颇高的声望。他有一双得天独厚的耳朵,这双耳朵能够分辨出极其细微的音准,能一下准确地判定任何一个演奏者的技巧水平和发展前景。这种能力使他在音乐世界里徜徉自如。
有一次,教授在众人纷纷议论之下坚持己见,留下了一名被否决的考生。若干年后,这个考生夺得了国际音乐比赛的银牌,一举成名。而这个银牌,也闪烁着他的光辉。随后在他的挑选和精心培养下,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带回的荣誉,使他的声名更加显赫。终于,他被公认为中国最出色的提琴教授。
他形成了一种理论:教授的成功在于教出的学生。
文化大革命却捣毁了他的理论,他因为一个学生的成功,却在山沟里多熬了数年之久……
现在,教授的名望已完全恢复了。他坐在剧场里,心情是复杂的,微妙的。这是“四人帮”垮台后第一次推荐出国留学的评选汇报音乐会。这个音乐会轰动了全国。他担任评选委员会主任。
坐在前排的首长在看节目单,教授亲眼看见部长是怎样朝他看了一眼,又向周围的首长们示意的。许多文艺界的老同志,纷纷向他投来问候和尊敬的目光。而他,正襟危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当年他就是坐在这排座位上挑选参加国际比赛的学生们的,现在,他又稳稳地坐在这里,他要把沉寂了十一年之久的乐坛转一转,他要让人家知道南非仪依然如故。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宣布汇报会开始了。前面的节目他不屑一顾。只有到了他选定的考生演奏时,他微微眯起眼睛,集中了精力。
多么柔美的音色啊!教授的心房热起来。
剧场里静极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抑制的咳嗽,这是贝多芬的提琴曲,难度很大。现在,李蕾蕾已拉完了和弦和抒情的慢板,要进入急速琶音的最后阶段了。教授微微朝前侧了侧身子。
好!拉的漂亮极了……教授望着李蕾蕾纤巧的身姿,脸上微透出喜色。他并不认识李蕾蕾,却对她充满了感情。这是一个钢琴教授的女儿。“四人帮”时代,他们这些人的孩子是不能入学深造的,就连教授自己的女儿都放弃了提琴去当纺织工。可今天,他们回来了,他要他的理论重新生辉,同时也要让受了整整十一年压迫的这个阶层挺挺腰杆!
因而他格外认真地倾听这个考生的演奏,因为那怕是有一点疏忽也构不成伟大的说服力,而他是不会违背艺术家的良心的。
进入第二组琶音的时侯,教授突然耸起了耳朵,他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丝丝声。教授的眉头拧到了一起。很快,这组琶音又重复了,但愿刚才的是错觉。可是不!这丝丝声又出现了。教授一下站起来。
剧场里的人们也随之陆续站起来了。人们以为教授因演奏者高超的技巧而激动呢,纷纷鼓起掌来。喝彩声和掌声搅成一片……
教授很快坐下来,颓丧地摇摇头,这些激动的人们懂什么?只有他能够从这简直无可非议的琴声里辨出像蛛丝一样细微的声音。
这声音意味着什么呢?一个从侧面长出的枝子可能很茂盛,但永远成为不了主干。
这是一种潜在的病症,虽然支撑着华丽的演奏技巧,但到了饱和点就要衰败,一般人听不出来的丝丝声就是这种危险的外在表现!
教授一生中曾遇过许多这种盛极一时的学生,后来都百分之百地凋谢了。
“小提琴独奏,演奏者周三伢,帕格尼尼b小调谐谑曲。”报幕员声音刚落,教授的眼睛直瞪瞪地朝前望去。
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瘦瘦的年青人,他轻轻地夹好提琴,舒起小臂,眼睛里含着一种忧郁。
他拉的琴并不像李蕾蕾那样才华横溢,程度也稍低些,但准确、沉稳却形成了特色。教授尽力去发现毛病,而感觉却很好。他是前途广阔的。
教授像尊铜像,一动不动了,表情痛苦而又严峻,他的额角沁出了细汗……在他脑子里,过去和未来正在互相撞击着,飞舞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盛夏。苏北某山区的一条干裂的小路上。热风不时扬起一阵尘土,沙沙地打在路旁垂头丧气的草叶和野花上。一个人挑着粪桶蹒跚地走着,破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大颗的汗珠渗到眼角。咸辣辣地睁不开眼睛。他走到粪池边,颤巍巍地去倒粪,突然一阵眩晕,脚底一滑,他跌了进去。
掉进丈把深的粪池是无声的,无数浮动的粪块向他包围过来。他挣扎着,但喊不出来,很快就要默默地沉下去了。在这最后的一瞬间,他蹬了一下脚,绝望地叫了一声。
这声音在田野上飘过。一个过路的农民和他儿子赶过来,抽出粪桶上的扁担去搭救,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抓了。那孩子把衣服围在嘴上,一只手扒着坑沿,一只手去抓他的脖领,终于把他救了上来。
这个失足的人正是南非仪。他被戴上“反动权威”的帽子来这里劳动改造。
教授把农民一家深深地记在心里。身体一复原,他就带着感激救命之恩的心去农民家。离那坐落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中的小草房还有百十步远,教授就听见一阵阵悠扬的二胡乐曲,他的腿有点发软,不得不停下来,屏息宁神地倾听着。几只花蝴蝶在他的周围飞来舞去,仿佛是一组音符围着他旋转。这是他来农村后第一次忘情地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门“吱呀”开了,教授愣住了,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二胡竟是这个满身篙草的农民孩子拉的。
“啊!你…… ”他叫道。
“老伯…… ”孩于粗憨地站起来。
教授没有说话,上前抓住这孩子细长的富有弹性的手指,眼睛闪闪发光。
数天后,教授把自己心爱的提琴送给了他——农民的儿子周三伢。
周三伢改学小提琴了,十岁练琴晚了些,但教授怀着报答救命之恩的感情尽平生气力去教他,加上孩子本身的天赋,技巧迅速地提高起来。
不久,文化部内参上刊登一则消息:苏北山区发现一名少年小提琴手,演奏达到了相当优秀的水平。一九七三年,周三伢调到了北哀。
当周三伢在“五•七”艺大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时,教授却仍然留在山沟里劳动改造。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周三伢已成为“无产阶级也能掌握洋家伙”的典型。教授呢,尽管他一直抱着重返教学岗位的希望,可这希望一天天破灭了。他黯然神伤地想:“也许,我真的冥顽不化喽?”
他哪里知道,他出来必须经江青亲自批准。他一出来,周三伢这个典型将失去说服力
——他毕竟是反动权威培养出来的。他听人说,周三伢到许多文艺团体去批判反动权威,根本否认教授教过他。
教授交上了厄运。先前的学生们都使他的命运灿然生辉,可这个学生却将他投入无底的深渊!他的理论崩溃了。
他苦苦思索着,悲哀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但有什么用呢?天不变,道亦不变。他一辈子将在这里改造,直到死!

剧场还在演出。
一张表格放到了教授面前。所有的人都在李蕾蕾上面划了红色对勾。现在将由他表决,实际上也就是最后拍板了。
教授的头低了下去,汗水也顺着额头涔涔淌下。让谁?让谁去?!
李蕾蕾?可她的艺术生命是不会长久的,这颗星星马上就会陨落。她的技巧可以骗过一切人,可是骗不过他!
周三伢?万万不行!他的后面站着一幢魔影,这魔影整整压了他近十年!他是“帮文艺”的产物,而教授自己则是“帮文艺”残酷迫害的牺牲品。选上了他,无异于承认了“帮文艺”的时代!
汗水淌进眼睛里,这咸辣辣的滋味使教授想起了苏北的生活。
他迅速地拿起笔在周三伢名字下狠狠打了个叉,八年的愤怒全灌注进去了。当他刚想在李蕾蕾的名字上划红对勾时,那个丝丝声又响了起来。良心告诉他,这是不负责任的!
能不能派另外一个人去呢?不可能,这两人是从千百万人中挑选出来的。不是她,就是他!
他忽然一震,所有的人都同意李蕾蕾,能了解其中奥秘的只有他一人。只要他不讲,这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承认这个“事实”不就完了。
教授再次提起笔,划上了一道,可耳朵总在震响:良心!艺术家的良心!
哎,历史土不是常有这样的情景吗?只要目的崇高,能指责手段的隐晦吗?
现在,一棵树倒下去,千百棵树却更加生气勃勃地站起来。真的,周三伢这个“典型”压倒了多少有才能的孩子入学?他造成了历史的退步,他拖了一个时代的腿!现在,这棵树虽然健壮却必须倒!李蕾蕾虽然是病树,但“病树前头万木春”,她能成为整个时代!她去留学,多少人将得到满足,人们将从这一事实中知道:“四人帮”的道路是行不通的,他们的典型是假的,那时期的政策统统是混蛋政策!
教授下定决心,在李蕾蕾名字上画了红勾。他像完成历史使命一样,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
汇报节目完毕,首长和观众已渐渐退席。教授的老习惯,是等人散尽再走。他伸伸腰,和人们打着招呼,脸上带着微笑。他手里拿着的表格将划出一个新的历史,明天将付诸实行了。
他快走到门口时,不经心地回过头来,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舞台边擦着脸颊,一串亮晶晶的水珠在他脸上闪了一下,掉到地上。
强烈的舞台灯光勾出那人的侧影,教授陡地站住了,周三伢?是他。他手里拿着的提琴,正是他八年前送给他的。他在哭泣。
周三伢也扭过头来,注视着自己的启蒙老师。空荡荡的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
周三伢一步步地走过来。
“老师,”他怯生生地叫道。
“我不是你的老师。”教授平静地说。
“不,老师,是‘四人帮’……”
“我是你的同志。”教授打断了他。
周三伢沉默了。他睁着一双大眼睛,负疚地看着教授。教授的眼里没有一丝谅解。
周三伢默默地把小提琴放在教授面前:“谢谢您……教会了我,可我,不配……”
他转身走了。
教授凝视着小提琴,这就是他心爱的琴啊。琴柄上,他过去几十年磨成的印痕又明显地加深了,这是两代人的心血!对于音乐教育家,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的呢?在这提琴面前, 他的怨气完全消失了。
他把视线抬起来,看着逐渐远去的周三伢,多么熟悉的动作!还是小时候那样子,左手笔直地贴在裤腿上。当年就是这只手将他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他胸中涌起一股热浪,他仿佛嗅到苏北芬芳的油菜花香,眼睛也潮湿了。
“过去,他向我伸出了手,现在我却要把他推下去!”
他死死盯着周三伢的背影,浑身战慄着。
这难道不是一场悲剧吗?这场悲剧的主角仅仅是他和周三伢吗?而悲剧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该到哪儿结束呢?
这一切,怎样去解释,怎样才能清楚一些啊。他感到底气不足,没有一种坚强的理论能够支持他。前一种理论顽强地压过来,它们互相撕咬着,角斗着……在脑子里轰然炸裂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真怕高血压复发,死在这里。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手里使劲捏着那张表格,真想把它撕个稀烂。
“天啊,让我选择哪一个呀?”
整个大厅都震响着:“哪一个呀!哪一个呀!”

原载《今天》第一期
作者原名待考
(根据原稿和北岛抄写稿校对)


《今天》丛书出版预告

 

 本刊准备陆续出版《今天》丛书,第一批书目暂定如下:

《陌生的海滩》(诗集) 北 岛
《心事》(诗集) 芒 克
《相信未来》(诗集) 食 指
《今天》诗歌选  
《波动》(中篇小说) 艾  珊
《今天》短篇小说选  

   

具体出版日期及书价请注意刊物预告,欢迎各地读者来信选购。

 

                《今天》编辑部

(原载  《今天》第一期 重印本)


 

瘦弱的人

马德升

 

他是一个瘦弱的人。
出奇的瘦弱,使他逃避所有的镜子和光滑的东西,当然更提不上到照相馆留个影了。他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只有风,尤其是冬天的西北风,能告诉他自己瘦弱的程度。再就是那些好奇的人们。每次他回家,走过那条泼满脏水的街上时,差不多所有的门,渐次吱吱呀呀打开一道缝,随后飘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来了,来了,这个可邻鬼。”
“老天爷,他还活着,真是人间奇迹呦。”
“哼,小脸又刷了层大白。”
“肩膀可别把衣服戳破了,挺好的一块布,怪可惜了的。”
“你见过他洗澡吗?每根肋骨就像木琴似的能拨出各种声响。”
“离他远点儿,别着上病,丧门星!”
……
不过,瘦弱的人总是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从没有大声地反驳过别人什么,即使是在十分愤怒的情况下,他也只是用一种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
时间长了,他巳经不再把这些话放在耳朵里。他每天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默默地照旧出现在人们面前。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又像往常一样走在街上,步子稳稳的,上身笔直,目光直视前方。说实话,他的生命,他的全部存在都躲在那双睁大的眼睛当中。他的眼睛往往不停留在某些具体的事物上,而是停在空中,停在空中的某一点上,仿佛他总是在测量空间的大小,并以此来确定自己的位置。他喜欢看星星,即使是白天,他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每颗星星的方位。
他高视阔步地走着。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头顶上飘过去,顺着电线杆、墙角和烟囱爬上去,直到那没有遮拦的天空。
忽然,他像个稻草人似的前后摇晃起来,呯的一声,栽倒在地上。人们惊叫着,可谁也不敢走上前去。最后,两个好心的工人,把他夹在胳膊肘下,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医生围着他绕了三圈,然后翻了翻他的眼皮,敲了敲他的肋骨,在病历上写下了几个瘦长的字:
气血不调,疲劳过度。
当他醒来的时候,听见旁边两个病人的对话:
“这根骨头不用剔了,喂我们家的猫正合适。”
“你没见大夫打量他时的那副样子呢,恐怕就像你们家那只挑食的老猫。”
他痛苦地重新闭上眼睛。
被送回家后,他久久地躺在床上,盯着污迹斑斑的天花板。忽然,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从床底下摸出一面小圆镜,掸去了上面的灰尘,开始对自己进行仔细的观察。他屏住呼吸,望着那张陌生的瘦脸,呆住了。
时间一分一分溜过去,终于,他透了口气,轻轻一笑:“哼,等着瞧吧!”

从此,不管是多雾的早上,还是挂满星星的夜晚,在那条泼满脏水的街上,总能见到他那瘦长的影子。他沿着细长的胡同跑来跑去;他一会儿蹲下,又猛地跳起;他撑着地面推动着自己的身体,骨节卡巴卡巴卡巴响着;他狠命地推掷着半块砖头,却差点砸着自己的脚……
另外,他每天夹着本厚厚的《营养学》,不停地背着,从维生素C到胡萝卜素。他根据书上的图表,每天给自己开下长长的菜单。除此之外,差不多每隔五分钟,他都要把一片土黄色的酵母放到舌头上……
几个月之后,他倒插上门,神经质地抓起镜子:颧骨不那么突出了,两腮也鼓了鼓,可是眼睛却肿成一道缝。他不禁用指头在腮帮上捅了捅,结果留下了个圆圆的酒窝,久久没有消失。更可怕的是,脸色不那么苍白了,却变成了暗淡的灰绿色。嘴唇原有的一点血色也消褪了。他垂头丧气了,用手理了理火苗似的头发,把镜子摔在地上。
更不幸的是,没过几天,新的症状又出现了。他的眼圈开始发黑,灰绿色的脸开始变成铁青色,加上心慌恶心,他真从心里有点害怕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无数双眼睛,好奇的、鄙夷的、捉弄的眼睛,像镜子的碎片,围着他旋转。在所有的眼睛中都印着他那张瘦脸……
他淌下了眼泪。

闪电。
暴雨就要来临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医院走去。
暴雨终于泻到地上,他也从医生那里得到了诊断:贫血症。不知为什么,这个诊断倒使他感到一阵意外的高兴。
“啊,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输点血吗?行!”
2000CC 血输进了血管,他的脸色顿时好转了。几天之后,脸上出现了淡谈的红晕,黑眼圈也渐渐消失了。
“看来,输血真是个妙方。”他得意起来。
每当他再从那条街上走过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讶了,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谁也猜不透这里的奥秘。
只有他心里轻松,以至收起了通常用于防备的眼睛的余光。
哪知道好景不长,过了个把月,瘦弱的人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而且变得比以前更瘦弱、更可怕。这简直是当头一棒。
他只好再去求助医生:输血,输血……
一连几次,输血已经毫无作用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瘦弱。那条街上的门不再露着一道道缝,而是完全打开了,仿佛是一张张幸灾乐祸的、狂笑的嘴巴。
当瘦弱的人又一次从医院里出来时,他尖尖的手指上捏着一张新的诊断书,上面写了这样几个字:
先天性贫血症,停止输血。
背后的医院被阳光染成一片桔黄色。蹲在杂乱的树丛后面。他捏着纸片,像根木头似的立着。希望——这一滴滴的泪水,从眼睛里滚了出来,落在地上。
夜已降临,天上闪出了几颗星星。
他漫无目的地走者,一步一晃。街上的人流默默地涌来,他忽然发现,这无数张迎面而来的无声的脸,和他一样苍白,一样瘦弱……
他垂下了眼睛。他用力地踩着路灯下自己瘦弱的身影。他走着,他想着,他想着,他继续走着……
夜深了。街上变得冷冷清清。而就在这寂静之中,他像疯了似的举着那张冰冷的纸片。这是一张判决书。
多么美妙的夜晚呵,他忽然想。就在这个夜晚之中,又不知有多少婴儿出生!他猛地把瘦长的胳膊伸向那星光闪闪的天空,大声呼喊着;“你们出生在哪儿?”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迪星
参照原稿校对


蔡其矫 诗三首

 

 

 

风景画

 

 

积雪融冰中一条小溪
响动着生命活泼的欢歌

绿满原野围护着笔直大路
在忧伤和光明的连接中沉吟

孤寂静悬的冬日斜阳
以喃喃唇音向高树繁枝诉说

静静山林深处倾泻的瀑布
不断传来悠远空濛的回声

无论是夏天斜雨或冬天飞雪
都四向播送着波荡的旋律

即使是幽暗寂静的赤裸林木
也隐约有如缕的窃窃细语……

啊,大师!你怎样精心提炼
使色彩和音响凝成一块?

你怎样用画笔拨动天弦
唱出人对广阔生活深沉的爱?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乔加


 

 

给——

 

 

海边的孩子
你不要站在窗口
好似悬在摇荡的天空
全神贯注地瞧着
那远去的悲愤的海流
而悄悄地啜泣!

你不要临海眺望
那曾经汹涌着的怒潮
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哀愁
随着余波向渺茫中逝去
而引起你的哀伤
让年轻的脸上挂着泪!

回头看看,我求你
那风在其中猛烈呼啸的
不屈服的树枝!

海正为时日悲亡——
但是那秘密的黎明
依然要从它黑暗寂静的深处升起。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乔加

 

 

思 念

 

 

我对你的思念充满春意
前面是
波纹鲜明的流水
背后
展开一片绿色的原野
寂静的云影下面
你的微笑有如鸟群翩飞

我对你的思念从无静止
有如月亮升起
掠过一层层的树枝——
你从我的心灵走出
沿着一层层的记忆
以焕发的容光照亮周围

我对你的思念重返真实
在有塔的山上
细雨蒙蒙中的缄默
为倾心而永久等待
既无言
也未曾示意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乔加
根据赵一凡抄稿校对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得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云霞、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生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
紧紧拉着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微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渐渐褪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礼品,
虽然我曾写下许多支颂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呵,
不是瀑布,不是激流,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空

 

1

太阳升起来,
天空血淋林的
犹如一块盾牌。

 

2

日子像囚徒一样被放逐。
没有人问我,
没有人宽恕我。

 

3

我始终暴露着。
只是把耻辱
用唾沫盖住。

 

4

啊,天空!
把你的疾病
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

 

5

可是,希望变成了泪水
掉在地上。
我们怎么能确保明天的人们
不悲伤!

 

6

我遥望着天空,
我属于天空。
天空呵,
你提醒着
那向我走来的世界!

 

7

为什么我在你的面前走过
总会感到羞怯?
好像我老了,
我拄着棍子。
过去的青春终于落在我手中,
我拄着棍子!
天空,
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
我为了你,
才这样力尽精疲。

 

8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
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们还年轻,
你能否愉悦着我们的眼睛?

 

9

带着你的温暖,
带着你的爱,
再用你的绿舟
将我远载。

 

10

希望,
请你不要去得太远,
你在我身边
就足以把我欺骗!

 

11

太阳升起来,
天空,
这血淋林的盾牌。

 

一九七三年


 

 

冻土地

 

像白云一样飘过去送葬的人群,
河流缓慢地拖着太阳,
长长的水面被染得金黄。
多么辽阔,
多么可怜的
那大片凋残的花朵。

 

一九七三年


 

 

 

我是诗人

 ——给振开

 

我是诗人,
我是叛逆的影子。
就让它被撕得粉碎吧,
而滴下的血会映出光辉一片。

我是诗人,
我是带血的纸片。
就让它在人们的手中传阅吧,
让心和心紧紧相连。

我是诗人,
我是一面旗帜。
就让它高高地飘扬吧,
印着我忠诚的灵魂。

我是诗人,
我是历史的见证。
一九七八年十月


 

 

 

回 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一九七六年四月

 


 

 

 

微笑﹒雪花﹒星星

 

 

一切都在飞快地旋转,
只有你在静静地微笑。

 

从微笑的红玫瑰上,
我采下了冬天的歌谣。

 

蓝幽幽的雪花呀,
你们在喳喳地诉说什么?

 

回答我,
星星永远是星星吗?

 

一九七三年


 

一 束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海湾,是帆
是缆绳忠实的两端
你是喷泉,是风
是童年清脆的呼喊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画框,是窗口
是开满野花的田园
你是呼吸,是床头
是陪伴星星的夜晚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日历,是罗盘
是暗中滑行的光线
你是履历,是书签
是写在最后的序言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纱幕,是雾
是映入梦中的灯盏
你是口笛,是无言之歌
是石雕低垂的眼帘

 

在我和世界之间
你是鸿沟,是池沼
是正在下陷的深渊
你是栅栏,是墙垣
是盾牌上永久的图案

 

一九七七年


 

 

 

黄昏∶丁家滩

——赠M和B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肩头飘动。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
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
——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指头去穿透
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定婚的金戒指
——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嘴唇就是嘴唇,
即使没有一个字,
呼吸也会在山谷里
找到共同的回声。

 

黄昏就是黄昏,
即使有重重阴影,
阳光也会同时落入
他们每个人心中。

 

有欢乐,
就有生活的艰辛;
有艰辛,
就有坚强的心灵。

 

夜已来临,
夜,面对着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一九七八年


动物篇

                黄永玉

 

蛾:人们,记住我的话,别把一盏小油灯当做太阳。
拉磨的驴:咱这种日行千里可真不易呀!
蜈蚣:我原来以为多添几十对脚就可以走得快些。
骆驼:我如果有美德的话,那就是对艰难困苦的漫不经心。
马:我恨汽车,他夺去了我的光荣。
布谷鸟:我躺在绿荫中,吆喝人们去干活。
蜘蛛:在我的上层建筑中,有许多疏忽者的躯壳。
珍珠蚌:一个小麻烦,带来一个大麻烦。
比目鱼:(一)为了加强片面看问题的方法,我干脆将眼睛挪到一边。
(二)为了更集中地找别人的缺点,我挪动了另一只眼睛的位置。
蝎子:当面没啥,背后给你一钩子
麻雀:我喜欢拿别人的小事小非锻炼口才。
叫驴:我不满足人们对我的歌声做出快乐的评价,我要更加努力。
母鸡:我创作了,我抑制不住兴奋。
知了:为了告别演出,我筹备了一生的时间。
乌鸦:不过才“哇”了一声,人们就说我带来了不幸。
蟋蟀:舒曼曰:“音乐上的论战常常以全面撤退或互相拥抱告终。”
臭虫:杀死我,不可惜您的血吗?先生!
书鱼:谁说我没有理论,我啃过许多好书。
猫:我用灵巧的舌头洗刷自己。
蚱蜢:我一被捏住就连连点头。
蜜蜂:失去了枪,也失去了生命。
蚌:(一)软弱的主人,只能依靠坚硬的大门。
(二)我总是关着门生活。
(三)自己是主人,却贼似地生活。
虱子:只要跟人在一起,我不管他走什么道路。
蚂蟥:人,请接受我亲密的友谊吧!
塘鹅:凭这张嘴,我兜揽了一切。
羊:我勤于检点,以免碰坏了人的大衣里子。
鹦鹉:我重复着人的声音,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长颈鹿:我习惯于上层活动,连俯下身子也颇感不便。
河马:不管咋说,俺口大也算得个本事吧。
猿:人,神气什么?你会爬吗?
鸵鸟:人编造我把脑袋钻进沙里的谎言,自己的脑袋却可笑地钻进这个谎言里。
螃蟹:可也怪,人怎么是直着走的?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刊载时有删节,现附录如下:

鲸:我是这古老历史遗弃的孤儿,我的忧郁是我的寂寞和庞大。
鹤:我独立不是思考,而是休息。
牛:我有大地的颜色、大地的性格和大地的沉默。
金鱼:我精细的修饰,为了取悦于人。
雁:为说明历程的庄严,我们在天空写下“人”这个字。
金龟子:孩子们喜欢我,却要了我的命。


 

 

大自然的歌声

——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及其他

黄 锐

在那已经逝去的岁月里,由于“四人帮”的法西斯专制,人们饱尝了忧患和纷扰,在动荡的旋涡中,在斗争、愤怒和惶惑中,人们无暇领略自然之美—— 现实是多么冷酷无情啊!
然而大自然永远是美好的,它无须政治风雨的催化和滋润。那弥漫着阳光的田野,树影婆娑,河水喧嚣;树叶在空气中微颤,露珠在草尖上跳跃……那么一种自由和情爱的天地,生活和生命的领域,要用多少深厚的感情、丰富的想象、精深的探索才能赋之于点滴!面对慷慨的大自然,人们是怎么回答的呢?人们该怎么回答呢?
今年三月,“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在京开幕了。
“画展”的大量作品,使我们尽情领略了法国艺术家揭示的大自然美,它真正撼动我们内心的,不仅仅是艺术家超卓的技巧,而是一个更内涵的世界—— 那就是法国画家们的真诚和热情,及他们所代表所刻划的一个伟大民族的存在和信念。
康德曾说过:“我认为对自然之美感到一种直接的兴趣(而不仅仅是对它有评判的欣赏力),总是一个美好心灵的标志。”
从文艺复兴开始,在欧洲和法国的绘画中开始体现人的尊严、人的力量,反映了日益蓬勃的民主精神。到十八世纪这个理性时代,对传统的宗教迷信和王权政治进行了全面批判。然而真正发人深省的是十九世纪巴比松派给绘画界带来的革命。卢梭异军突起,将民主和自然联系起来,他在虚构一种平等的自然状态时,用赋有感召力的激情描绘了自然之美,描绘了此种感情的力量。在他稍前,科罗、巴比松派的思想及技术上的奠基人宣告要“面向自然,对景写生”,把绘画从画室的狭小天地里解放出来,如同解脱一闸春水一样。它告别了桎梏,迎来了自由。从巴比松画派延伸到印象主义,风景画终于汇成一条千姿万态的长河,构成造型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
作为风景画史上的巨大代表,科罗的绘画在展览中自然有其突出的位置。我们看到这个银灰调子的抒情家,他对大自然有多么细腻的爱和多么丰富的层次。在他各式各样的情调中,我们可以感到自然的壮美和宁静的呼吸。人们炙口称赞他所作的“春天树下的小道”。在这二尺见方的画面上,几乎被参差的枯枝和树干、团团的嫩叶遮盖了,而小道、小道上的两个农妇却影影绰绰,并不突出。但我们仍然看出小道是潮湿的,空气是颤动的。晨曦在树叶间久久不散,给整个环境带来一种亲密和柔和的气氛。最妙的是中景那棵赋有暖黄色的树上,摆动的叶片闪出天光,似乎在单纯和含蓄的情绪中,还有一点轻巧的对比。但,就是这么一点毫不张扬的传神之笔,却是艺术家得天独厚地把握自然的地方。透过轻捷的树叶,远景上是充足的阳光,不知怎的,它产生一种朦胧的意向,说明画家在遵循对景写生的信条时,已被自然的语言强烈地控制着,他不能为一些不必要的局部东奔西跑,而是持久地浸在一股缓和的情绪中间,他的树枝和嫩叶中间。这使我们想到,表现自然是多么具有诗意,而且动人心魄啊!
引人注目的农民画家米勒,他以一种独到的风格不同于卢梭而占巴比松派另一主导地位。说到他,人们往往强调他作品中的宗教感。但我们看到他纯朴的心灵,看到他对贫苦而朴素的农民生活的肯定。作为繁华都市生活的对立面,作为对资本扩张的顽强抵抗,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泥土。他的“喂食”、“奥弗涅的纺线女”所表现的题材,是我们生活中最屡见不鲜、最不具诗意的现象之一,然而我们在艺术品面前,却仿佛从另一个高度上重看这些琐碎而动人的生活画面了。比如“喂食”中所画出的,三个依偎在一起的儿童,高兴而宁静地等待他们的母亲喂饭。它给我们的联想是难以用言辞来表达的。它在诉出动人旋律之时,告诉我们画家观察生活的谦逊,创作感情的真诚。相比之下,我们感觉自己对生活、对大自然是多么傲慢和苛刻,不仅对此类经常发生的、一闪即逝的事物视而不见,还每每为素材的贫乏而苦恼,从而显得多么无知和轻浮啊!
十九世纪中叶,自然科学的充分发展导致了艺术领域的另一场更深刻、更猛烈的革命,那就是一代印象主义的画家,呐喊着,用骑士的姿态闯入了绘画。自他们开始,在风景画中对外光的大胆探索,表现了色彩的对立和统一,表现了色彩强烈的感情性。笔触的粗犷是与传统贵族趣味的反叛相联系的。色彩的强烈更动摇了官方艺术。在他们的作品比较下,一切古典的作品都呈现出“老黄调子”的贫弱,好比不同调子的素描。可以说,是他们创造了色彩画的生命和历史。就展览中不多的几幅印象派作品而言,都包含了构图大胆和色彩响亮的特点,都洋溢着不同的情绪。我们看到,如果画明媚的阳光,他们就把一块块的小笔触重叠起来,形成一大团颤动和闪烁不定的组织(如西斯莱的“莫雷附近的白杨树林荫道”),这里没有什么传统的准确性,只有阳光,阳光的漫延,整个阳光下的气氛。如果画葱郁的树林,他们就把树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使它们同周围环境融合起来。这种方法得到神奇发展的是,他们也许会把天空的颜色和树叶的颜色揉进一个大色块里,然后间或点出空间,给人暗示出复杂的光线,并以某种神秘的程度跃然画布之上。
然而,我们借印象派画家的画却可以找到一个比画面的表现更高的东西,一种抛弃过去和幻想将来的东西,一个令人兴奋的创新思想。这是高度地自觉的艺术,植根于谦逊的观察和起因于自信的感觉。正如印象派一位大师毕沙罗所说:“在自然面前不要胆怯,处在被蒙蔽和错误的险境中,人们必须勇敢。人们必须得到唯一的大师——自然,她是永远让我们请教的一位大师。”
可能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吧,这次展出偏重于现实主义风格的较多,年代较早,而对莫奈一代的高峰,未作详细介绍,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们对印象派及其表现手法不是该作进一步的探讨和评价吗?

由于这些作品——这些艺术家的安琪儿,都是他们热爱生活的产物,里面没有任何牵强的理论性的、经济性的、政治性的色彩,所以才能在百年以至更多年代后保持他们的新鲜,给人扣动心弦的力量。正如我们不可解释作品的每一细部一样,我们也无法说明整个作品的奥妙,因为它们同是大自然的产品,是天生的,土生的,自由生长的,都是些纯粹和精美的果实,而不是嫁接过的、加工过的、让人望而生厌的玩艺儿。我们看到,在通向自然的门径上,不管是哪个画派的画家都同样地平易和谦逊。这种可贵的精神给他们供应了真正理解自然的钥匙,在紧密地对大自然的心领神会中,艺术品表达的感情不仅仅是田园小诗,温文尔雅,而是一种新的确信,一种对新发现的切望,和一种新近获得的自由的愉快。
这些,是展览给我们带来的最深刻的启示。

土地哺育了人民,人民热爱自己的土地。过去和现在,我国艺术家创造出无数风景画。我国拥有悠久的文化传统,从隋唐开始,山水就作为绘画中的一种新形式而独立存在了。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风景画表达文人意趣,始终与隐士精神相关联,在他们空灵潇洒的艺术表现中,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逃避和对恬淡理想的追求。正是因为这种倾向所表现的孤独和神秘,所以能部分地迎合朝廷和帝王的爱好。如果说这些山水画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那么这种表达也因其局限而过于清逸和孤高。我们在法国风景画中,不仅看到了对自然的热爱,而且看到对朴素人民生活的热爱和肯定,这种文明的对比,不又使我们得到一种启示吗?
不尚如此的是,今天,由于粉碎了“四人帮”,我们的祖国发生了新的变革。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都不断更新的前提下,我们要求艺术家以他们特殊的使命和角色,真诚的创作艺术,真诚的反映生活,即能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面,发出雄强有力的呼唤。这也是“实事求是”在艺术上的反映和对艺术的要求吧。
而过去的十年中,一些艺术家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既不热爱艺术,也不热爱自然,更不热爱人民。他们只是热爱上层的位置和温饱,而拒绝以一种平易近人的态度理解社会和自然界。现在,面对一个世纪前的法国作品,他们是否自觉形秽呢?他们的失败,不仅仅是技法的贫弱,更主要的是灵魂的苍白。
实际上,美术作为艺术家个体创作形式,本来是可以具有更广阔的天地的。它应该首先贯注我们时代活生生的力量。在获得当代政治运动的觉悟之前,我们不应该找到更多的、现代的表现这些力量的造型内容和形式吗?
现在画界已有了很大变化,但仍不够深刻。一些思想陈旧却“颇有名望”的大师们主导着美展的入选命运,有意无意地扼杀了一批生气勃勃的作品。但这种情况必不长久,当大胆和首创精神属于新人的时候,当老一代已经不可能在当年的“青春”上更进一步、而仅仅赋予艺术以知识和经验的时候,一代独立自主、自由和开放的、体现现代灵魂的艺术家必将应运而生,它从传统的专制下解放出来,必将会为瑰丽的大自然贡献力量。那么,让我们等待这一时刻,迎接这一时刻,为它们保留最真挚、最热烈的欢呼吧!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夏朴
(根据原稿校对)


 

评《醒来吧,弟弟》

                  林大中

 

 

戕害青少年的心灵,是“四人帮”最大的罪恶之一。对这一罪行的控诉,成为刘心武一系列作品的重要主题。《班主任》是一篇有力的作品。由于作者目光敏锐、准确,使这部作品达到了一定的思想深度,“救救孩子们”这一强烈的呼声,在广大读者中产生了很大反响。不幸的是,随着作者作品的增多,声誉的增高,却使不少人对他的作品越来越失望。在《班主任》以后的一些作品中,虽然作者所攫取的仍旧是尖锐的社会问题,并且使用热情洋溢的语言,但却不能不看到,在这些作品中已经羼杂了越来越多的虚假声音,到了《醒来吧,弟弟》已经发展到牵强附会,以至违背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的程度了。
《醒来吧,弟弟》中,作者把“弟弟”塑造成这样一个艺术典型:由于对现实看得较多,认识得较深,因而看破红尘、逃避斗争、消极遁世的青年形象。作者试图强调弟弟身上的矛盾现象:一方面仇恨四人帮及其流毒,一方面又是四人帮流毒的受害者;一方面能独立思考,对现实有较深的认识,一方面又意志消沉,没有决心和缺乏毅力。作者指出:四人帮形而上学地对待马列主义,把毛泽东思想变成新宗教的罪恶企图,同时弟弟没有信仰和理想,是使他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而又无所作为”的人的根源,借此来揭示弟弟这个形象的悲剧本质。
我们必须承认,在对“弟弟”这个典型的理解上,我们和作者有着很大的分歧。我们并不否认“弟弟”这一典型的存在,这是具体社会现实的产物,但重要的是我们怎样看待他们,怎样在作品中表现他们。
在人们逐渐认清林彪、四人帮,直至爆发伟大的“四五”运动的过程中,涌现了无数日益觉醒的青年,他们早在战斗了,这些战士就是“弟弟”的同龄人。他们因生活环境不同,所持的生活态度也各个不同,但他们在一点上是相同的,就是凭着青年人的本能和热情,已经识破并且起来和林彪、四人帮这群政治骗子斗争了。在胜利后,他们仍在不停地思考、探索和追求,一直是这个时代最觉醒的革命力量。如果把“弟弟”简单地理解为四人帮倒台以后仍然以颓废消极的态度处世的人,以此来重新确立一种标准的矛盾公式,那就大错特错了。四人帮倒台是一个标志,七六年十月的胜利是人民推翻反动势力的胜利,是“四五”运动的必然结果。这个胜利只是一个新历史时期的起点,只是一场伟大历史剧的序幕。序幕刚刚拉开,人民将决定演员的出现和剧情的发展,而不是新的标准矛盾公式所能代替得了的。
社会的复杂性决定了人物的复杂性。从表面看来,“弟弟”确实是消沉的,在作者笔下,他喝酒,听外国音乐(这算不上什么消沉),毫无目的地看一些书,经常独自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这一切只是弟弟身上最外在的表现。弟弟并不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遁世派”,在四人帮倒台时,他也曾兴奋过,也在一段时间里“认真”过,但他为什么又消沉了?这是应该深思的。正是由于在落实父亲的问题时,有人说“不能翻历史的案”;正是由于弟弟每天工作的工厂里弄虚作假,却仍然挂着“大庆式企业”招牌的现象,使弟弟重新消沉了。在这祥的环境中确实产生了一些新的怀疑派,一些重新消沉的人。实际上,弟弟虽然消沉,却并没有沉睡,他实在是清醒的,至少比哥哥和朱瑞芹要清醒得多,他已经接触到社会问题的本质。作者没有看到弟弟这个形象中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而是错误地把弟弟归结到一个不属于他的结局上去。应当看到,打倒四人帮仅仅是一个起点,它只是新时代的序幕。四人帮只是从组织上垮台了,但在思想方法上仍顽固地起着毒化作用。这场思想斗争,决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这种保守的、狭隘的、弄虚作假的、蛊惑人心的思想方法已在很大一部分人头脑中深深扎下根来,他们虽然和四人帮不是一个帮派体系,但在思想形态上却同属于一个范畴,这些人才是人民营垒中沉睡的人。正是这些人还在一些机关企业中担任领导职务,自觉不自觉地使现代化目标和广大人民的热情隔离开来,成为历史发展的阻力。打倒四人帮以后,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是这一时期中“新人”的形象。弟弟倒是应该成为这样一个典型:他并没有因为战胜四人帮而高兴得忘乎所以,忘掉对社会现象矛盾加以清醒的认识。他之所以为打倒四人帮而欢乐,不久却又变为消沉,正是由于他比同时代许多人思想更敏锐、道德品质更为正直的结果,他的斗争是以消极方式进行的。
《醒来吧,弟弟》的作者,在这里所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把弟弟这样清醒的人误解为沉睡的人。当弟弟在现实中发现了说真话和办真事的卢书记以后,依据生活的逻辑,弟弟是不会在“红尘”的边缘上继续徘徊犹豫的。正如前面所分析过的,弟弟之所以消沉,全在于他看到了社会现实中存在着大量的虚假现象,而现在遇到了使他激动得整夜不能安睡的“真”时,作者还有什么理由让“弟弟”去消沉呢?作者在这里违背了艺术真实和生活现象中的必然逻辑,为了感情十足地将双臂伸向窗外,大声地喊上一句“醒来吧,弟弟”,于是极不恰当地强调了弟弟性格中外在的东西,而错误地处理了弟弟精神的内在本质。“弟弟”这一形象在作品后半部被歪曲,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失败。其实,作者是可以更深刻地剖析弟弟身上的积极因素,使之成为文学艺术画廊中崭新的肖像的,然而由于作者没有最终地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从而使“弟弟”的形象变得虚假、做作,大大地削弱并限制了这个典型对广大读者的启发意义。
《醒来吧,弟弟》的另一个不良倾向,就是简单地概括生活现象。四人帮是万恶之源。当他们窃取了国家权力时,仅仅控诉他们的罪恶就能对社会发展产生巨大作用和力量。当四人帮刚刚倒台时,普遍的群众性控诉也曾产生了巨大的斗争力量。但是,当我们继续前进时,又发现前进中的一切障碍都和四人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学,作为一种影响广泛的文化教育工具,只是把揭批四人帮的文化专制主义限于“控诉”,只是把过去的和残存的一切现实问题简单地归结于四人帮,这是不够的。四人帮所以能为害一代人之久,所以能在倒台后继续为害,有着比他们自身的存在更深刻的社会根源。在四人帮垮台以后,没有四人帮的四人帮思想依然存在,特别是在中层和基层干部的头脑中顽固地表现出来,正说明了问题的全部严重性。这些人是现代化目标的具体工作者,他们至今没有觉醒,至今思想不能解放,以致很大程度上成为历史前进的障碍。弟弟所以消沉,他们的保守、狭隘、畏葸不前、浮夸的工作作风,难道不应该负一定责任吗?而且,改变他们的思想远不能像在组织上解决四人帮那样迅速,那样干脆,如果弟弟没有法制给予他真正的民主权利,他和这些人的思想斗争很难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很明显,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弟弟斗争手段的消极性。
对于卢书记来说,思想工作的重点对象主要不是“弟弟”,而是那些党委成员,应该使那些人认清自己说假话、做假事会给新历史时期带来什么样的恶果。没有这样的前提,就没有弟弟走进“红尘”的可能。弟弟身上的怀疑心理是极为正常的。他幼小的心灵经过屡次被欺骗之后,有权利对卢书记产生不信任的怀疑心理;有权利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卢书记是不是“开头下两个月车间干活,然后又躲在办公室里开马拉松式的扯皮会议”的干部。弟弟衡量干部的标准非常明确,关键就在于这个干部是不是说真话、办真事,就这一点而论,弟弟不愧是一个清醒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青年,他恰恰反映了“沉思的一代”人内心中最有活力的一面。使真正沉睡的人醒来,是保证弟弟思想火花永远闪耀的重要关键。
作为作家的任务就是要不断地发现社会现实中的新问题,不断地深化他的主题,深刻地反映复杂环境中的复杂现象,决不能用简单的图解公式概括生活。否则,不但不能深刻地揭示生活的真理,反而会产生违背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的作品。
《班主任》——《穿米黄色大衣的青年》——《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这一系列先后问世的作品代表了刘心武在创作思想上的某种连续性,即从突破转向僵化,从清醒转向沉睡。刘心武非但不再继续深化主题,反而哼着催眠曲在光滑的表面上溜来溜去,这是可怕的,列夫•托尔斯泰说:“歌手或者提琴家,如果畏惧不和谐的音调,他就永运不能唤起听众的诗意的激动。同样,作家和理论家,当他在那些还不明确的、没有经过证明的事物面前表示胆怯的时候,他就不可能给人以新鲜的思想和感情。”
我们也要喊一声:醒来吧,刘心武!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抄稿校对)

补白

 

是什么东西迫使作家从事那种有时叫他感到痛苦,但却是美妙的劳动呢?
首先是他内心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不允许真正的作家在大地上,像谎花一般地虚度一生,而不把洋溢在他身上的一切庞杂的思想感情慷慨地献给人们。
不能给人们的视力增添一点点敏锐,就算不得作家。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诗三首

                            [西班牙] 卫尚·亚历山大
钟长鸣   译

 

写给一个死去的女孩的歌

告诉我,告诉我你童贞的心有什么秘密,
告诉我有什么秘密藏进你黄土下的身躯,
那么我会明白你怎样变成了水,
凉快的海岸让人把脚放在浪花中冲洗。

告诉我为什么在你那解松了的秀发上,
在你珍爱的鲜草上,
掉落、滑过、抚弄、离去的
是火炙般或柔和的太阳在触摸你,
像一阵风,只乘一只鸟、一只手。

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像个微小的森林,
在黄土下等待着不可能出现的宿鸟。
你唱出古今内外的歌,继续在梦想——
不管那些瞪过来的目光,一声也不响。

啊,歌呀,你为了生与死而歌唱,
为了一个睡在黄土中的美丽的女孩,
你要唱出石头的颜色,亲吻和嘴唇的颜色
像珍珠母正在酣睡或呼吸那样高唱。

那脆弱的腰,满载苦病的小乳房,
那易变的,在飞舞而未吹过风的卷发,
那只有寂静航行其中的眼睛,
那用精美象牙雕成的皓齿,
那不会骚扰枯萎枝叶的空气。

啊,你那微笑的天空,像白云般浮过;
啊,你那快乐的雀鸟在肩旁背后大笑;
喷泉,寒冷的水柱缠上了月亮,
那尊贵的脚印踏过柔软的草地!

 

 

 

唱吧!群鸟

——给玛丽亚·特雪莎·普列托

群乌呵,你们纯洁羽毛的爱抚,
也不能消除我忧伤的
回忆。你们纯洁胸怀的啭鸣,
诉说着接吻那美好的激情!
为我歌唱吧,灿烂的鸟儿,
在热情的森林里汇集欢愉,
在光中沉醉,升起,像语言,
向那受鼓舞而接受你们的蓝天。
为我歌唱吧,鸟儿,你们天天诞生,
在啼鸣中表达世界的
纯真。唱吧,唱吧,和那把我俘虏的
灵魂一起上升,别再返回大地。

 


 

 

 

那老人像摩西

好像摩西在山顶上

每个人都可能像那样,
解救世人,举起他的双臂,
感到光明扫去他脸上的灰尘。

因为落日正在那边,
看吧,他背后就是黎明。
前面是深沉的阴影,光明开始照耀,
他挥动手臂,从死亡的内心深处,
孤零零地来为活着的人说法。

因为像摩西那样,他是要死的
不是带着无用的墓碑、凿刀和山上的闪电而死,
而是死时把消息透露在地上,他的头发着火,
他的耳朵被那恐怖的消息烧焦,
他的眼睛中还有生息,他肺腑里还有火花,
他的口中充满了光明。

落日是会处理死亡的,
把它交付给地平线边缘上的阴影。
青春、希望和人声,密集在一起,
就在那里世代相传:地球上的人类、边界,
和别人将会看到的事情。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作家介绍

西班牙诗人卫尚·亚历山大

吴歌川

1977年10月6日,瑞典文学院宣布把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金授与西班牙诗人卫尚·亚历山大,他是西班牙超观实主义诗人,但在国外,很少有人知道他。
瑞典文学院选中这位诗人,是使人颇为惊异的。今年高龄七十九岁的诗人,以多病之身,过着隐居的生活。他自己以及大多数人,决想不到他会超越早经提名的,英国的莱辛、土耳其的凯马尔及西德的格拉斯等人,而赢得今年的奖金。
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有十八位委员。他们的发言人也承认这位诗人在国外并不知名,不过他又说,诺贝尔奖金的目的,并不是要选出现今文学界的冠军。这位诗人可以称得上曲高和寡,虽则一般大众知道他的人很少,但在知识分子和学者之间他是享有崇高名望的。
瑞典文学院遴选他的理由是:“亚历山大的创造性的诗作,是植根于西班牙抒情诗的传统和现代潮流,阐明人类在宇宙中及现代社会中的情况。”
亚历山大是生活在佛朗哥近四十年的长期统治下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西班牙人。远在1956年时,另一个西班牙诗人吉梅芮兹,也曾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他是在西班牙内战中被放逐而侨居在波多黎各的。
亚历山大是属于1927年代的西班牙诗人,他受了十五、十六世纪西班牙文学的黄金时代和通俗文学的影响。他的许多同辈都流亡在外,而他却一直留在佛朗哥统治的西班牙。他对于那政权,当然没有什么同情,只是因为从学生时代受传染的肾结核的关系,使他不能走动。他过着一种孤独的生活,终日和书案、卧榻为伍。他一生没有结婚,和他的一个妹妹生活在一起。
关于诗人在佛朗哥独裁统治下的生活,瑞典文学院说:“当内战发生时,他睡在床上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到战争结束时, 他的朋友和文学界同事,只好把他这个残废人抛在后面,而都逃到国外去过流亡生活了。
但亚历山大在精神上永不屈服,竟安然渡过了佛朗哥统治时期,而成为西班牙精神生活的堡垒。
亚历山大于1898年4月26日生于塞维尔,在南太阳海岸长大,而在马德里受教育,太阳海岸风景优美,位于西班牙南部,面临大西洋和地中海的安达路西亚地区。他就是在那阳光中哺育长大,而成为诗人的。
亚历山大听到他获奖时说:“我想我除了对抗我生活中的逆境和病魔外,并没有什么别的长处。”他又说:“不顾生活的逆境,不顾身体的虚弱,我总是不停地在写作。”半世纪来,在战乱扰攘、生活不安的情况下,他都要尽其有限的精力,献身于诗的写作,他认为那是“最深刻最精确的表现方法。”他立志要用毕生的力量,和全人类打交道。他说他要像过去一样,继续不断地为诗作、为西班牙文学而努力工作。
回顾他的作品时,亚历山大说:“在我们的作品中,我采集了西班牙人,尤其是安达路西亚人的抒情传统,而使之和现代潮流合而为一了。”
他多病的身体是促使他成为诗人的要素。他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中,从马德里大学工商管理系毕业后,在一家铁路公司做了四年的事,因肾结核而离职,到马德里气候干燥的瓜达拉玛山中去养病,那是1925年,他才二十七岁。山中静似太古,日长如年,没有一点城市的喧嚣。就在这养病的两年中,他涌出了珠玑一般的诗思,而写成了他的第一部诗集《环境》 ,在1928年问世时,引起了文坛的注意。在那以后的岁月中,他成为“二七年代”的一员,以诗会友,造成了几百年来所未见的,西班牙诗坛最大的收获。
在1932年他发表了《唇枪舌剑》,两年后获得了西班牙最高文学奖。其他重要的作品还有《毁灭或者爱情》(1935年)、《心灵的故事》(1954年)、《在辽阔的土地上》(1962年),及最近的《洞察的对话》(1974年)。
自从1949年起,他成为西班牙文学院的院士。他的作品译成了英、法、德及其他各种文字,不过多数是用自由体译出的,有时甚至被译成散文诗。他诗中常见的基本主题是爱情、死亡和永恒。虽然常常有宿命论,但他还是照样抱有很大希望的。
亚历山大因身体虚弱,不能多用劳力,便有机会博览群书,深思熟虑。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佛洛依德,强调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正和亚历山大认为知觉和感情是重要的那种主张十分吻合。
自从佛朗哥1939年起当权,实行独裁政治以后,文人学者遭受压迫,亚历山大在所难免,好几年都无法出书,直到1944年才被允许刊行一部分新的诗集。其他同辈的诗人,有的在内战中战死,生存者也都宁愿出国去过流亡生活。亚历山大成为“二七年代”硕果仅存的诗人,于是一些年轻的诗人,都默默地集中到亚历山大的周围来,以他为领袖了。他的名气自然随之而增高,不过他仍专心致志于写作,不愿多和外界接触,慕名和崇拜他的人们打电话来,他也不肯多说话,至于访问更别提了。他每天下午的午睡是不可少的,而且睡得相当长久,以求恢复气力。他的生活极有规律,可以说是养生有道。
再说亚历山大对诗的见解。他心目中的诗人,是一个从脚底上升的力量,来为地球上的人类说话的人。诗人写出来的诗,应当是肯定的。但他初期的诗并不见得如此,而只是充满着通常令人联想到流亡的那种孤寂之感。他诗中有一种超现实的机智,但暗中却流露出对失却乐园的怀念。他讴歌月亮、光明和大海,他意识到曾经有一个时候,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虽则他还可以感到一个曾经有过的乐园。他唤回了那失去的世界,但一会儿又消失了。
在他的诗中,充满了边缘、限度、海岸线和境界,那都是我们所不能跨越的。那些常以海边为界的,谁也不能踏过那条海岸线:

你决不可把血和这些自由的波浪混合。
那白色的海鸥的翅膀,
是水,是云,是布帆;
但决不是人脸。

上面说过,亚历山大早年的诗不是持肯定态度的。失去的世界是辽远的,而又有一点令人畏惧的。他所看到的边界以外的大自然,并不是一个温和的自然界,而是充满了惊涛骇浪、电光闪烁。他常描写他的诗是“光明的渴望”。他早年的诗是晦涩难解的,那些是用黑线(即肉眼看不见的紫外线或红外线)写的,他说,正好像接近无意识的境界,把他拖到深海之下,那里是没有任何光线可以突破的,鱼类要用它们自己发出的光,才能互相吸引。
但是甚至从他早期的作品看来,亚历山大已开始上升了,他是能够浮现到黑暗上端找到一点东西的本世纪少数几个悲观主义的诗人之一。那种转变和1954 年发表的《心灵的故事》同时出现,是十分令人注目的。死亡和丧失仍然盘旋于这些后期的诗上面,那些诗好像已经有所改变,而进入了新的境界。那集子中的诗,肯定了人类的伙伴关系,一种精神的结合,友谊的表现,几乎像对话一般。到处都有真实的人出现,而作者对他们,对朋友,对爱人,对陌生人,对死去的英雄,甚至于对于他的狗,都很关心。
以往他曾关心大自然,而指望加入其中,现在发现大自然只不过是人类生活的背景而已。在他的一部分诗选的序文中,他写道:“现在这是人类孤寂的反面。不,我们决不是孤寂的。”他已经深入人类的灵魂,而带回一些生命,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大家。

 

原载《今天》第一期
(根据抄稿校对)


 

纯 真

〔英〕格雷厄姆·格林
孙俊世 译

真不该带洛拉来。一下火车来到乡村的小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秋天的黄昏,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让人引起童年的回忆。洛拉那张生气勃勃、修饰过的脸,我们随身携带的显然不够过夜用的小提包,与运河对岸陈旧的谷仓,山上的点点灯火,以及几张旧影片的海报之间,显得多么不协调。还是洛拉先提到的:“咱们到乡下去吧。”这地方当然头一个钻进我的脑子里。如今这儿不会有人认识我了,我自己也没料到还会记起这个地方。
连年老的搬运工也触动了我。我说:“准有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果真有,虽然起初我没注意到。我看见那儿停着两辆出租汽车,心想:“这老地方也赶上来了。”夜色深沉,秋天的薄雾,潮湿的树叶和运河流水的气息,多么亲切呵。
洛拉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多没劲。”向她解释这地方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是没用的。河边的沙丘依然在那里(记得我三岁的时候,还以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海边呢)。我拎起提包(我说过它很小,它简直就像张体面的假护照)说,咱们走着去吧。我们走过那座小拱桥,经过那些救济院。五岁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跑进救济院自杀;他拿着把刀子,邻居们追赶着他涌上楼梯。洛拉说:“我没想到乡下是这个样子。”丑陋的救济院,灰暗的小房子,但当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我只知道它们,我一路上仿佛沉浸在旋律之中。
但我必须对洛拉说点什么。她不属于这儿并不是她的过错。我们经过学校、教堂,走进那条古老而宽阔的大街,也走进十二年生活的感触之中。如果我没回来的话,这种感触决不会如此强烈,因为那些年既不特别快乐,也不特别不幸;那些年是平平常常的岁月。但现在,这些木柴燃烧的气息,从潮湿的黑色路石中透出的寒冷的气息,使我明白是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心。那是纯真的气息。
我对洛拉说:“这是家不错的小旅店,你会看到,这儿没什么地方可以消磨夜晚,咱们只好在店里吃饭、喝酒、睡觉。”糟糕的是,我实在希望独自一人。多年没回来了,没想到我对这地方的记忆如此之深。已经完全忘怀的东西,像那小沙丘,伴随着凄惋的怀乡之情重新回到我心里。这样的夜晚,要是沿着忧郁的秋天的道路在镇上散散步,寻找以往生活的痕迹,也许是幸福的。那时我们充满希望,不论生活是多么艰难。如果我再一次回来,就不会像这一次一样了。那时候我会想起洛拉。可洛拉算什么呢?头一天我们碰巧在酒吧间相识了,我们一见钟情。洛拉人不错,除洛拉外我也不愿和任何女人消磨这一晚。可她总是和那记忆不大协调。我们应该到梅登黑德去,那儿也是乡下。
小旅店和我记忆中的有些出入。市政厅依然如故。人们盖起了带有摩尔式圆顶的电影院和咖啡馆。还有个车库,也是过去没有的。左边通往陡峭的、修有别墅的小山的拐角,我也忘掉了。
“我不记得当年我在的时候有这么条路”,我说。
“你在的时候?”洛拉问。
“难道我没告诉你,我是在这儿出生的吗?”
“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准是乐坏了,我想当你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一定梦想过这样的夜晚。”
“是的,”我回答,因为这不是她的过错。
洛拉挺好,我喜欢她的香水味。她涂着一种浓淡适宜的口红。我可破费了一笔,洛拉五块,还有其它开销,车费、饮料等等。我本来觉得这笔钱该花在别的地方,但现在花得也值。
我在山脚下的路上徘徊。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骚动,如果不是一群孩子走下山来,我不会想起那是为什么。他们在结霜的灯光下走着,声音尖锐刺耳,当他们在灯下走过的时候,呼出了一团团雾气。他们背着亚麻布的背包,有的背包上绣着姓名的缩写。他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显得有点得意。小姑娘们簇拥着走在一起,使人想起头发上的缎带、闪光的皮鞋和静谧的琴声。这一切都回到我心中:他们刚上完舞蹈课,像我小时候一样,沿着杜鹃花的小径,到半山腰的一座方正的小房子里去。我越来越希望洛拉不在我身边,当我想到“某种东西正从跟前的情景中消失”的时候,洛拉与眼前的一切就更不相称了,一种剧烈的痛苦袭击着我的心。
我们在酒吧间喝了点酒。离晚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对洛拉说:“你大概不想到镇上逛逛。如果你不在意,我想单独出去十分钟,到一个我熟悉的地方看看。”她满不在乎。酒吧间里有个本地男人,也许是个教员,巴望着请洛拉喝一杯,我和洛拉这样的女人从城里到乡下来过夜,看得出他对我有多么嫉妒。
我走上小山。最初看到的房子都是新的。我讨厌它们,因为它们遮住了田野和我也许能记起的门廊。仿佛一张在口袋里弄湿了的地图,各页都粘在一起;当你打开的时候,有些地方就看不见了。但在半山腰上,那座房子和小路果然还在,也许教课的还是同一位老太太呢。孩子容易夸大年龄,那时候她也许最多不过三十五岁。我听到钢琴声。她还是按照老规矩,八岁以下的孩子,下午6-7点;八岁到十三岁的孩子7-8点。我推开门,走进几步。我竭力去回忆往事。
说不清是什么把往事带进了记忆。我想与其说是和旧日不同的旋律的钢琴声,不如说是秋天,寒冷或霜打的树叶。如同人们常常用不着看照片就能回忆一个人似的,我记起了那个小姑娘。我以一种从那以后对任何人也未产生过的强烈感情爱着她。至少我没有犯过孩子们相爱的错误。这种爱预示着可怕的分离,决不会有圆满的结局。当然,你可以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关于着火的房子,关于战争,关于危险的进攻。这样可以向她证明你的勇气,但结婚却永远谈不上。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也会知道是不可能的。然而这种明智并不能减少你的痛苦。我记得在生日的晚会上,大家玩瞎子摸人的游戏,我枉费心机地想逮住她,这样可以有机会触摸她,捉住她,可是每次都落空了,她总是从我的面前逃开。
在两个冬天里,每星期我有一次机会可以和她跳舞。第二个冬天的最后一节课上,她告诉我下一年她要进大班了。这真糟透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要斩断了)。她也喜欢我,这我知道,但我们却无法表达。我参加她的每一次生日晚会,她也参加我的,可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过放学后一起回家。这事真怪,我简直不相信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必须加入到那些吵闹而顽皮的男孩中,而她被簇拥在尖叫着的愤愤不平的女伴中间走下山岗。
在夜雾里我打了个寒战,把大衣领翻了上去。钢琴弹奏着科克伦的歌舞剧中的舞曲。这仿佛是一次漫长的旅行,我会发现,在旅程的终点等待我的只不过是洛拉。某些纯真的东西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如果我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而不感到快乐,我可以扬长而去,另寻一个。但是那时候,我所能想出的最好主意,就是写一些充满激情的小纸条塞进大门上的一个小洞里。(也真怪,我怎么会回忆起所有的事情呢!)有一次我告诉她这个小洞,我想,早晚有一天,她会把手指伸进去,找到那张小纸条。我记不起那是什么样的小纸条了。我想,在那样的年龄,一个孩子并不善于表达感情。然而并不会因为表达得不充分就比如今所遭受的痛苦更轻些。我记得一连好几天,我都去摸小洞,可总是发现小纸条还在里面。随后舞蹈课结束了。也许是下一个冬天,我忘了这件事。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查看那小洞是否还在,它还在那里,我伸进手指,小条居然还在。在小洞安全的庇护下,它没有被岁月所腐蚀。我抽出小条,把它打开,然后划亮根火柴。在夜雾与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借助这小小的火焰,我看到了一幅粗野而猥亵的图画,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没有看错,在这张不准确的男女素描下面,是我的名字的缩写。但是这并不比灯下的呵气,亚麻布背包,潮湿的树叶或沙丘等等能唤起更多的回忆。我不认识它,也许这是个灵魂肮脏的陌生人在厕所墙上画的。在我记忆中的只有纯洁、深挚和痛苦的激情。
我开始感到我被出卖了。“不过,”我对自己说,“洛拉与这地方并非那么不相称。”但是那天后半夜,当洛拉转过身去睡着了的时侯,我开始领会到那张画的无限纯真。我相信,我画的是一张美丽而有趣的画,只是事隔三十年之后,那张画才显得有些猥亵了。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方芳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谈废墟文学

〔西德〕 亨利希· 标尔
史康成 译

人们把1945年以后我们这一代作家的最初的尝试称为“废墟文学”,并企图以此来取消它。我们并不拒绝这个称号,因为它是有道理的:事实上,我们所描写的那些人就正是生活在废墟上,他们经历了战争,无数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都带着同样深的创伤。他们目光敏锐,他们在观察。他们绝不是生活在完全的和平中,周围的环境,自身的状况,无论是在他们身上还是在他们周围都毫无田园般的诗意,而我们身为作家感到与他们如此接近, 以至使我们自己和他们融为一体了。那些投机商人和投机商人的牺牲者,那些逃亡者和所有由于其他原因而无家可归的人,首先当然是整整一代人——我们也属于这一代,其中绝大部分曾处于一种奇特的和值得回忆的境况——他们归来了。这是从一场战争中归来,而对这场战争的结束几乎还没有人能够相信。
我们就这样描写战争,描写归来,也描写我们在战争中曾经看到并且在归来时所面对的废墟;这就产生了三个加在这种年轻文学之上的称号:战争文学、归来文学和废墟文学。
这种称号是很恰当的:曾有过那么一场战争,达六年之久,我们从那场战争中归来了,我们发现废墟并描写它。只是这种谴责的、几乎病态的声音是奇特的,多少持怀疑态度的,这种称号正是由此而得名的。虽然,人们似乎并不要我们为战争、为化为废墟的一切负责,可人们给我们的却是公开的恶行:我们曾经看到和正在看到这一切。而我们没有蒙上眼睛,我们认识到:一双好的眼睛是作家的工具。
用田园生活来诱骗同时代人似乎使我们觉得太残忍,而揭露这些又会使人惊诧不已,或许我们真的应该互相捉迷藏?
当法国革命爆发时,它对法兰西贵族的绝大部分人说来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他们如此惊讶,其程度不亚于恐怖:这完全出乎意料。人们在田园般的隐居生活中几乎渡过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些先生、太太装扮成牧羊人,躲在艺术的温良敦厚之中,歌唱,游戏,幽会,——内心里被一种耗人的疾病般的腐败所侵蚀——表面上却滑稽地表演着乡村的清新和无邪:人们彼此在捉迷藏。这种风尚,其甜蜜的腐败造成了我们今天的呕吐——正是田园小说和田园戏剧使这种风尚得以流行和维持。而那些对此负有责任的作家却在毫无顾忌地捉迷藏。
法兰西民族用革命回答了这场田园式的戏剧,虽然这场革命可以追溯到一百五十多年前,但它的作用我们今天仍然可以感到,它的自由我们今天仍在享受,而我们却总是不知其原因。
十九世纪初,在伦敦曾住着一个年轻人,他的生活很不幸:父亲破了产,进了监狱,他自己进了一家鞋油工厂做工,后来他补上了荒废的学业并成为一名记者。随后他写起小说来,在这些小说里他描写了他的眼睛所见到的一切:他的目光深入到监狱,深入到贫民院,深入到英国的学校,而他所目睹的那些很少是令人愉快的,但他描写了这些。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书被人阅读了,并且逐渐被很多人所阅读,这位年轻人还得到一个成果,而这一成果是别的作家很少得到的:监狱被改革了,贫民院和学校的问题受到了重视并因此起了变化。
是的,这位年轻人叫查理斯·狄更斯,他有一双很好的眼睛,一双人的眼睛,它通常不是完全干涸的,但也不是泪汪汪的,而是有一点湿润——湿润这个词在拉丁语中还有幽默的意思。而他的观察是如此敏锐,以至他能够描写他的眼睛所没有看到的事情——他没有用放大镜,也没有用倒置的望远镜,因此他很准确地、但又保持一定的距离去观察事物,他没有蒙上眼睛,假如他也有足够的幽默感,有时候也和孩子们玩玩捉迷藏——他不是生活在可以捉迷藏的时代。而人们似乎要求现代作家去捉迷藏——这不是指游戏,而是说像捉迷藏那样去创作。但我再重复一遍:一双眼睛、一双好的眼睛是作家的工具,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能使他看见那些在他视力范围内还没出现的事物。
我们假定,作家的眼睛看到了一间地下室,那里有一个男人站在桌子旁边揉面团,脸上沾满了面粉:这是位面包师。作家看见他站在那里,好像荷马看到了他,似乎他也没有逃过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眼睛——这个为我们烤面包的男人,和世界一样古老,而他的未来又延伸到世界的末日。他在地下室里吸烟;他去看电影;他的儿子在俄国阵亡了,被埋葬在三千公里远的一个村庄旁边,但坟墓被铲平了,上面没有十字架,拖拉机代替了犁耙,而这个地球过去总是用犁耕种的。这一切都属于这位在地下室为我们烤面包的、苍白而沉默的男人——这种痛苦是属于他的,正像有些欢乐也属于他-样。
而在一家小工厂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后面,作家的眼睛看到了一位瘦小的女工,她站在机器旁边做扣子,没有扣子我们的衣服就不再成其为衣服,而是松散地披在我们身上的一块布,既不能装饰我们也不能使我们温暖。这个瘦小的女工在擦口红,如果她有晚会的话;她也去看电影;吸烟;她同一位小伙子散步,这位小伙子是个汽车修理工或电车司机。她的母亲埋葬在某个地方的废墟下面:在堆成山的、肮脏的、掺杂着泥浆的碎砖乱瓦下面——而这也属于这位年轻的姑娘。姑娘的母亲躺在某处深深的地下,她的坟墓和面包师儿子的坟墓一样,没有十字架来装饰。只是有时——每年一次——这位年轻的姑娘到那里去,在这堆肮脏的废墟上放一束鲜花,那下面埋葬着她的母亲。
这两个人:面包师和姑娘,属于我们的时代。他们被系在时间里,年月的数字像网一样缠绕着他们,他们叫人把他们从网中解脱出来,从他们身上夺去生命,但作家需要生命。并且除了废墟文学之外还有谁能够使这两个人继续活下去呢。而捉迷藏的作家向内心里看,通常他也为自己建设起一个世界。二十世纪初,在南德意志的一所监狱里住着个年轻人,他写了一本很厚的书,这个年轻人不是作家,也从没有成为一个作家,但他写了一本很厚的书。这本书曾享受了不准阅读的保护,但也出售了成百万册,他和圣经展开了竞争!这是本一个人所写的书,但他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见,在他内心里除了仇恨和痛苦、厌恶和某些令人恼火的事情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他写了一本书,而我们只要睁开眼睛:我们的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都是毁灭,这种毁灭都记在他的账户上,这个人就叫作阿道夫·希特勒。他没有观察事物的眼睛,他的形象是扭歪的,他的风格是无法让人接受的——他不是用一个人的眼睛来观察世界,而是用组成他内心世界的畸形来观察的。
谁有眼睛去观察,他就去观察吧!而在我们祖国美丽的语言里,“观察”这个词的意义不是仅仅用视觉的范畴就能够完全概括的:谁有眼睛去观察,事情就对其变成透明的了——并且他就能够洞察它们。人们可以尝试借助于语言去洞察它们,看透它们。作家的眼晴应该是人的眼精,是不受贿赂的:人们不再需要捉迷藏,戴上那些玫瑰红的、蓝色的、黑色的眼镜——他们把真实照人们所需要的那样染上某种颜色。玫瑰红被看作是美好的颜色,大多数情况下是很受人喜爱的——但很可能受贿赂。黑色有时也被人喜爱,假如它被人喜爱时,那黑色也就被看作是美好的颜色。但我们希望如实地去观察,用人的眼睛,这双眼睛通常不是完全干涸的,也不是完全泪汪汪的,而是湿润的——我们希望回忆起,拉丁语中湿润这个词就是幽默。不要忘记,我们的眼睛也能变得干涸或泪汪汪的,有些事情是引不起幽默的,我们的眼睛每天所见的很多,他看见了为我们烤面包的面包师,看见了工厂里的姑娘——而我们的眼睛也回忆起了公墓;也看见了废墟。城市毁灭了,城市变成了公墓,在公墓周围我们的眼睛看见建筑物在兴起。它使我们回忆起舞台上的布景。没有人住在建筑物里,而是人在被管理,作为保险经纪人被管理,作为国家的公民、城市的居民,作为那些付钱的或放债的人——有无数的理由,人们正是为了这些理由而被管理着的。
我们的任务是要使人记住:人不仅是为了被管理而生存的——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毁灭,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也不是那些细枝末节方面的,人们无法自诩在几年之内就能治愈它们。
荷马是欧洲叙事史诗的创始人,荷马的名字对于整个西方文化说来是毋庸置疑的。而荷马也讲述了特洛依战争,特洛依的毁灭和奥德修斯[注]的归来——战争文学、废墟文学和归来文学,我们没有理由为这个称号感到羞耻。

[注] 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勇敢机智,在特洛依战争中曾献木马计,希腊军队因而获胜。荷马的著名史诗《奥德赛》就是叙述奥德修斯在特洛依战争后经历种种艰险,终于回到祖国的故事。                                               (译者注)

译自《Dentung und Bekenntnis》

译后记
亨利希·标尔是西德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金的获得者。
亨利希·标尔于1917年出生于科隆,是一个天主教徒。父亲是雕刻匠。标尔中学毕业后,曾在波恩一家书店当过学徒。1939年在科隆学过文学。此后便被纳粹德国征兵入伍,在部队过了六年的战争生活。战争快结束时,他曾在法国的美国战俘营中待了几个月。战后,他当过木匠和统计员。不久便开始了文学创作的生活。
他的主要作品有:《火车正点》(1949年)、《亚当,你到过哪儿?》(1951年)、《……一声没吭》(1953年)、《无主之家》(1954年)、《九点半钟的台球》(1959年)、《小丑的看法》(1963年)、《和一个妇女的合影》(1971年)等。他除了写长、短篇小说外,还写广播剧、电视剧、舞台剧等戏剧作品和文学论著,以及翻译英语作品。
标尔的艺术手法,基本上遵循了旧有的现实主义传统,但同时也采用了一些现代派艺术手法,因此,他在当今西方文坛上很负盛名。西德把他称为联邦共和国的代表性作家,说:“他的经过了考验的成就,已经超出了专门文学爱好者的范围和德国国界。”他的小说在英国、法国、瑞典、丹麦、美国、日本、波兰和苏联等国均有多种译本。美英批评家称他是当代德国文学中的歌德。1972 年标尔获得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金文学奖。在授奖证书中写道:“由于标尔在作品中将他那个时代的广阔前景和对人物性格的描写的杰出技巧结合起来,因此他对德国文学的复兴作出了贡献。”
《谈废墟文学》一文译自莱比锡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论文集《意义与自白》。

原载《今天》第一期  署名:程建立
根据原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