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六期
谣曲 (诗·一首) | 方 含 |
心,总是那一颗 (诗·外一首) | 阿 丹 |
夜晚 (诗·一首) | 飞 沙 |
路上的月亮 (诗·一首) | 芒 克 |
候鸟之歌 (诗·外一首) | 北 岛 |
天 然 | |
在小公园里 (小说) | 舒 昇 |
波动 (中篇小说·连载) | 艾 珊 |
试论《今天》的诗歌 (评论) | 辛 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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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小时的《星星》美展 | 韭 民 |
通讯处:北京东四14条76号 刘念春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姑娘,如果你去山里
请找到我的马儿
它是被光偷去的
我的影子
你紧紧系住它
用小溪的绿丝带
然后骑上它
像一阵风
跑回
这夜的暗绿的城市
我的一滴滴红色的眼泪
洒在秋天憔悴的脸上
姑娘,如果你去海边
请找到我的船儿
它是被风带走的
我的声音
你高高挂起帆
用天的蓝绸子
然后驾着它
像一片云
飘回
这夜的黑红的海岛
我的马尾松瘦长的影子
斜斜地躺在沙滩上
让我的影子驮着你
飞快地跑
翻过大山的驼背
钻进森林浓密的胡须里
在野花的窝里玩捉迷藏
从衰老的大松树上
捡起一个
压得弯弯的月亮
我的心灵火红的果子
被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
停泊在你的门前
我的眼睛在水里歌唱
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
我的嘴唇
是风,是浪花
轻轻地吻着
我的手臂和肩膀
我的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一九七五年(五月)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方含
根据原稿校对
我们像块木头
被削着、刨着
钉着、锯着
最后,连自己看着
都陌生了
对整个宇宙,我们还将
嘲笑地说:
心,总是那一颗
我们像块石头
被砸着、砍着
雕着、磨着
最后,连自己瞧着
都害怕了
对整个宇宙,我们还将
骄傲地说:
心,总是那一颗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阿丹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为了头发抚弄过的星光
为了承受过月光的脚印
为了被苦笑珍惜的孤独
为了被歌声揉碎的枯叶
呵,不要忘记我
忠诚时,想起枪口,想起鲜血
遗弃时,想起角落里的蛛网
一双空洞得没有记忆的皮靴
没有一片雪花会在他怀里溶化
呵,不要忘记我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阿丹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我曾爱过夜晚——
星星缀满小小的天窗
风打捞着梦中的童年
在飘远的云雾似的岁月那边
你珍藏着我
朦胧而羞涩的思念
我曾爱过夜晚——
没有哀愁,没有泪水
只有彼此默默的赠言
命运像流萤提着绿光的灯盏
巡行着心中的小路
那孤寂的地平线
我曾爱过夜晚
为了永久的记忆
追逐不会重返的时间
当泪水浸湿的晨雾再次升起
最后一缕星辉
扫落了发黄的诗笺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飞沙
月亮陪着我走回家。
我想把她带到将来的日子里去!
一路静悄悄。
咪,咪,咪……
请你不要再把我打搅。
你是人吗?
也许你比人还可靠。
当然了,
没有比做人更值得骄傲。
而你呢?
你是猫。
猫生下来就骚。
我想把她带到将来的日子里去!
不论怎样,
想一想总比不想好。
生活真是这样美好,
睡觉!
月亮独自在荒野上飘。
她是什么时候失掉的,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一九七三年
我们是一群候鸟,
飞进了冬天的牢笼;
在绿色的拂晓,
去天涯海角远征。
让脱落的羽毛,
落在姑娘们的头顶;
让结实的翅膀,
托着那太阳上升。
我们放牧着乌云,
抖动的鬓毛穿过彩虹;
我们放牧着风,
飞行的口袋装满歌声。
是我们的叫喊,
冰山吓得老泪纵横;
是我们的嘲笑,
玫瑰羞得满面绯红。
北方呵,故乡,
请收下我们的梦:
在每条冰缝里长出大树,
结满欢乐的铃铛和钟……
一九七四年
陪伴着现在和以往
岸,举着一根高高的芦苇
四下眺望
是你
守护着每一个波浪
守护着迷人的泡沫和星星
当呜咽的月亮
吹起古老的船歌
多么忧伤
我是岸
我是渔港
我伸展着手臂
等待穷孩子的小船
载回一盏盏灯光
一九七八年
舒 升
秋天的风,把小公园里那一层枯黄的树叶卷起,像海浪一般哗啦哗啦地擦着地皮( )过去……
老厂长郭凯倒背着手,移着虚弱的步子,在公园小路上走着。练功的少年们头上冒着汗气;年青妈妈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后面,笑着、也带有几分担心地跟着,孩子却笑得嘎嘎的,(躲)闪着母亲伸过来的手……
郭凯望着这一切,心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虽不是心灰意冷的伤感,却近乎一种羡慕和嫉妒的心情。他仍向自己的“专席”走去。那张长椅大概是好心的园丁为夜晚光临的恋人们准备的,它处于山坡后面的一丛丛灌木的深处,而清晨却绝少有人问津。
自从老郭在肿瘤医院被“宣判”后,每次看病挂上号,总要到这里坐上些时候。
老郭分开带刺的枝条,发现长椅上已经坐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双手( )脑门,胳膊肘顶在膝盖上,手背皮肤松弛并凸起许多青筋;那尚未被手( )住的眼角,布满深浅不一的鱼尾纹;看着他那苍白的寸头,至少有七十岁了。
老郭轻咳了一声——这是一种习惯。他在厂党委主持工作时,干部们都很熟悉这动作,这意思要讲话了。于是人们静下来,低头看报或侧耳交谈的也都抬起头或转回身,恭敬地望着他……其实今天老郭并没什么用意,不过是习惯罢了。
那人并不理会咳声,老郭裹紧大衣便在长椅上坐下来。他瞧瞧那人,心里纳( ):这是个什么人呢?
那人身子一动,双手从额角分开,顺额角移向脑后,交叉手指紧抱住后脑。他似乎是凭着目前已逐渐被人承认的“第六感觉”感到了郭凯在看他。“我刚刚被‘宣判’,是肺癌!”两个不吉祥的字是从牙缝里( )出来的,引起了他一阵厉害的咳嗽。他松开手缓缓抬起头。
突然在那人与老郭目光交( )的一刹那,两人几乎同时( )呀了一声:“是你?”
这人老郭认识,是本厂看澡堂子的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而且据人反映,他始终坚持反动立场,时时流露出对党和制度的怀疑情绪。可你要问他,他却不承认。他比老郭大两岁,可显得老多了。他一只眼麻痹,总睁不开,另一只眼却很有神,盯人时耀耀有光。
就是这么个人,今天竟与老厂长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那,第一次相遇……”老厂长陷入回忆。
北京解放前夕,党派老郭进城串联几十家铁工厂,发动斗争、迎接解放。由于暴露被捕了。他在狱中很坚强,被酷刑摧残了身体。有一次一个高级军政头目到监狱来提审郭凯,那人很文质,脸红扑扑的,眼睛大而有神,盯人时耀耀有光,似乎有强大的穿透力。
“我很敬佩你的顽固不化……认识一下,我叫陈维国。”他微笑着盯视郭凯,那晶亮的目光说明,此人精力充沛。
谈话很不愉快,郭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从那以后,他却再没受到折磨。
就是这个人,今天竟和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从第一次见面,时间只过了四年,郭凯到“长城机床厂”军管。一天他负责审理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他惊奇的发现坐在对面小凳上的竟是陈维国。他很镇定,只是不再盯着郭凯。案情很快审理清楚。在带走他之前,郭凯嘲讽地问:“现在你还不认输吗?”陈维国盯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陈维国被判十年徒刑。“十年大庆”时被特赦,回到工厂看管澡堂子。郭凯在洗澡时见到他,互相之间并没什么话好说,郭凯默默地把手表摘下来给他,他也默默地将手表放入小箱子里锁上,然后把小铁牌递过来。郭凯并不藐视他,他也决不谄媚这位厂长。
就是这么一个人,今天竟和老厂长郭凯坐在一张长椅上了。
一九六八年四月,工厂里群众组织联合起来,两派各自把挑动他们打“内战”的敌人揪出来( )。示众时,在巨大的领袖像下,一拉溜站着五十多个挂木牌的人,郭凯居中,陈维国在右。
在一个破旧的仓库里,陈维国用一只眼睛盯着郭凯笑了(他那一只眼被打得青紫,已经睁不开了)。“你看,”他双手各伸一食指,晃了晃,“一比一……我审讯过你一次,你又审讯过我一次,这次……”是啊,多奇怪呀,他俩像古罗马竞技场里的斗士,当各自得了一分,杀成平局之后,却同时被长( )子拽出了场外。
夜里刮大风,两人( )在草帘子上( )着,冻得谁也睡不着。陈维国扔给郭凯一根“红金( )”香烟。他们( )着烟,吐着雾气,同陷(囹圄)倒使得两个世界观那么不同的人,也想寻求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三中全会后,正当郭凯要为新时期的总任务奋斗一( )的时候,可多年的积( )一下子产生了癌变。而今天,陈维国也步他的后尘,在肿瘤医院门诊室里受到“宣判”。这不,两人在有过三次交往之后的今天,竟然在灌木深处的长椅上又见面了。
“是你呀,老陈同志。”郭很注意政策。
“是我,郭厂长。”
秋风在灌木丛外是那么( )( ),而灌木丛内却显得很平静。这位长者并不太紧地肩靠着肩,这时谁也没什么话。
有位天文学家说:“人类生存在地球上是非常偶然的,你看,诺大个太阳系里其它行星上连最低级的生命都没有。”
灌木丛中很静(谧)。老厂长感到还是“聊胜于无”,于是主动攀谈起来。
“咱们……好像很有缘分。”
“很荣幸,这一生竟有许多机会和您在一起。”陈维国慢慢地说,身体明显地虚弱。
“‘宣判’了?”
“是的,肺——”
“我的是直肠。”
“噢,”陈听说“直肠”,(露)出羡慕的神色。“直肠好办多了。我孩子的姨父在这儿作主治大夫,据他讲,直肠癌手术有百分之八十的治愈率。”
郭凯摇摇头,“可我已是第三期了。”
“如果您同意,我可以找孩子姨父谈谈。”
郭凯迟疑着,“那你?为什么不请他……”
“唉,肺里的不行……吃点喝点算啦……”
人常说同病相怜,再没有比病号之间述说病情更能使人投机的了。这样,郭与陈暂时都忘却了别的什么,关心起生存来。
一加一等于二。从那以后,“专席”上又增添了一位白日光临的顾客。
有一天,两老又坐在“专席”上,郭说:“老陈,听人说东四七条有人研制一种偏方叫‘丝瓜’,能控制晚期癌症……”
陈细长脖子上的头无力地摇了一下,就像冻( )的白毛掌一样。“您说的‘丝瓜’五年前就有,制药人被抓起来了,是个骗子!我看还是喝‘敌敌畏’管事,也符合科学。那玩意有强腐蚀,喝进去,癌细胞先抢着吸收,最起码它也得跟着同归于尽……”他又咳了几声。
“别逗,这次可是真的,经医院鉴定了!”
“噢?有这等事,难道过去错了的,今天又对了?”
风抖动着灌木丛上残存的树叶;天气越来越冷,那上面的败叶也先先后后离开了过去(赖)以生存的带刺的枝条。
“姨父”同意给郭凯做手术了。他也感到有必要冒一下险。小儿子那句话虽不中听,可也有道理——死的当活的给治!老厂长住院前一天清晨,又顶风来到老地方。他想告别一下,倒不是单单向陈维国,也包括长椅。老年人常常怀旧,凡是曾伴随过他一阵的,哪怕是像长椅这样静止的东西,他也会赋予它生命和灵( )。是应当告别一下,如果治死了,也就来不了啦。
长椅上并没有他,不知是迟到了,还是到东四七条吃“丝瓜”去了?秋风瑟瑟地在灌木枝头作响,他此时才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
手术很顺利,出院时“姨父”对他说,陈维国的病恶化了——“丝瓜”他没吃,只是每天让小女孩单炒一个“甲菜”。
郭凯决定去探望,身体还弱,便叫了二十九岁的小儿子(陪)他去。
陈维国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摆满了点心之类吃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在侍候他,见郭凯父子来了,沏了两杯茶,便退到隔壁屋去。不一会一阵陌生的旋律传来,听那怪诞的半男不女的歌唱,绝不是中央台播送的。
小儿子坐不住了,便对爸爸说:“我去听听录音机。”
两老默然相对。隔壁传来轻轻的对话:
“是邓丽君唱的?”
“不,是徐小凤……”
郭凯望着陈那更加消瘦的脸问道:“感觉不好?”
“( ),……我算幸运,肺部没神经,不会疼死。就盼着再来次大吐血,就可以上八宝山了。”说到这,他停了一会,情绪变得低落起来。“已经吐过两次了……”他眼圈红起来。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就这样,两人都静静地坐着。
隔壁那半男不女的声音变成了粗( )的男中音:“……我要追,我要追,我要追你追到底……”
陈维国转过头,那只麻痹的眼皮也有些红肿。他另一只眼睛闪着( )润的光亮,看着郭凯。可能他太动感情了,虚弱地喘起来。等他安定下来,便向着老厂长伸出那只有着许多凸起青筋的右手。他缓缓地却很真诚地说:“……我们,把过去忘了吧……”那手( )( )得很厉害,那是只多么令人难忘的枯手啊!
隔壁男中音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热狂:“……哪怕你飞上月球……”歌声里还杂有郭凯二十九岁的小儿子和陈那三十岁女儿的吃吃笑声。
陈维国大出血后一直处于昏迷中,郭的身体却渐渐好起来,而且在第二年春天,他已决定要上半班了。
小公园里榆叶梅花盛开了,那怒放的粉花多得使枝条都容纳不下了,只要稍许微风,便会落下一阵花雨。
长椅周围静静的,连那采蜜的小蜂子鼓动翅膀的响声也听得很清楚。阳光洒在郭凯的身上,暖洋洋的。他闭着眼,体会着又一个春天的气息。他觉得眉头有东西,但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是静静地在暖( )阳光的沐浴中,听者小蜂子们(嗡嗡)的鼓翅声。他忽然觉得陈维国好像仍然坐在旁边,靠着他的肩。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仍闭着眼,懒懒地( )( )起来。
世界上的事是多么偶然,在这静(谧)的灌木丛中,他们曾坐在一张长椅上。是啊,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偶然!假如当初太阳不曾甩出那一团炽热燃烧着( )团;假如这( )团不凝固、不冷却;假如地球的温度、水分和空气,甚至它的自转速度只要稍稍快一点或慢一点,就可能不会导致含有生命的蛋白质出现;再假如当初生物的进化还达不到产生思维活动的飞跃;假如你们的父母当初不曾有过那一刹那结合……总之,这一切一切,包括这公园里的黄花、绿椅;包括那(嗡嗡)作响的蜜蜂,都是那么偶然!
难道就没有必然吗?恐怕还是有的吧——那就是无论宇宙、星(球)还是人体,那运动着的物质、那活着的细胞,都在(渴)望着生存!这恐怕就是必然;这恐怕就是一切偶然所依存的基础。
“既然如此,”郭凯自语道,“既然如此……”( )风吹落了一片片黄刺( )的花( ),有几片落在郭凯的肩上,他睁开眼,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彻悟了。“是啊,人们还是有共同的欲望和要求。要不,小儿子和陈家姑娘怎么一下子就在录音机面前混熟了呢?当然,他们青年!年青,这往往就是幸运的代名词啊!你看,我们老一代,从枪对枪到肩并肩却是用了半个多世纪!”
郭凯茫然了,他眼前闪动着陈维国那紧盯着他的目光。
小公园里,人渐渐多起来,除去那些挂完号来( )( )的病人,大都是些充满着生命活力的人们。
风吹( )着人们的( )( ),也扫起一层层花( ),像海浪般(波)动着涌过去。是啊!一切都是偶然,只有生命之( ),才是必然的。
原载《今天》第六期
原稿未存,原版破损处用()取代
秋风一过,一场秋雨一场寒。地里的山药蛋收了。大呱哒蝙,带着秋天才有的那种“呱哒、呱哒”声,在地里飞起来,落下去。一年,又快过去了。
这时,她的一封信,寄到我插队的小山村:
熊畅:
到我们村来吧,九月的最末一天,我们准备欢欢乐乐地聚会一场。
忘记不愉快的一切,来吧。
真想你。
丘霞 ХХ年九月
我没回信,还抑制自己不想她。好使见面那天更“有味”。这真难!你想,全村插队同学如鸟兽散,现在孤零零剩我一个;原指望今年考上大学,却又因家里问题被刷下来;连那群老母鸡,也忽然闹鸡瘟接二连三地死去;那只筋骨强壮的大公鸡,虽硬是挺下来,可原来那响亮的叫声,变得嘶哑破败……当秋风一刮,落叶翻滚时,它便从无精打采中,突然振作起来,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找寻伴侣,那叫声难受得几乎使人落泪……
我熬着,拼命熬着,不给她写信,不想她。
终于,九月的最末一天到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在大院门口等我。干嘛不呢?第一,她爱我;第二,他们村三十多个插队青年,只剩五、六个,其中一半常驻北京,另外两个到处流浪,昔日热闹非凡的大院,只剩下她们一两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第三,考大学落榜的名单,也包括她。总之,我们的处境太一样了!
然而,那大院门口只有一簇簇野草,在风吹中欢迎我们。院子里,却传出叫闹声!穿过门洞,我愣了:一个穿粉红色羊毛衫的姑娘,高声笑着,将一把鸡毛,往倒在草地上的一个小伙子嘴里塞,小伙子打着滚躲闪,旁边七、八个男女青年拍手叫呵、笑呵……
那个女的似乎看见我了。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迎着我走来:“噢,他来了。怎么?你什么也没带?上这儿白吃?去!买酒去!”
是她——丘霞!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我就不去!”我笑着说。但心里真有点恨她。
“那我们可不客气啦!”丘霞扬了扬手中的那把鸡毛,用脆亮的嗓音向周围的人招呼。
那群人捋胳膊挽袖子地朝我走来。噢呦!真是“久违”!原来,都是我们县“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豪杰:绰号“牛二”的霍波,曾把全村知青走后遗下的破烂衣物、盆碗,摆到县知青办公室门口,插上草标大拍卖!大个子王成,曾以身无分文周游全国而轰动全县!两个女同学小秀和小兰,甚至最不了解她们的人,也能讲出她们每个人的十个故事!其他人,棋王郭祥、裁缝姚宾——倒还安分老实……
“呵……久违!今儿可谓沉渣泛起,挑剩的瓜果梨桃全凑到一块了!”我双手抱拳,四面招呼。
粉红色的羊毛衫一闪,丘霞跳到我面前:
“你犯忌!告诉你,再犯忌就把你扔出去!”
那群人呼应着围了上来。但丘霞俨然领袖似地一挥手,他们都停住了。
丘霞把我拉出人群,低声对我说:“县里仅剩的‘老插’,一个个都敏感得出奇,涉及处境的词儿,最好连边都别沾。咱们太需要高兴高兴啦!”
厨房四溢着肉香。她指着原先做三十人饭的大锅,说:“十只鸡,怎么样?从没这么开过斋吧?”
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温暖的旋律。我要和她说几句悄悄话。但,那个满地打滚的牛二进来了。接着郭祥、王成也走进来。他们赖在鸡锅旁,就像那鸡汤给他们施了定身法一样。
“拿这个装酒吗?”我只好拎起五斤瓶,“拿钱吧。”
进了她的宿舍,她一边在枕头底下拿钱,一边诡秘地闪着眼睛:
“看见了吧!咱俩别太亲近……”
“你真是的!这有什么关系?”我反对说。
“当然有关系!”
“什么关系?”
“嫉妒、触景生情……你懂吗?大家在一起乐乐,冲冲晦气……”
“这冲不走,也没必要!就显你是菩萨心肠,谁心疼咱们来着?”我抓住她递钱的手,趁势把她拉入怀中。
她想只被逗急了的小猫一样,猛地窜出去,发怒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自私鬼!”
“哐啷”一声,门关上了。接着,传来她在那群人里嘻嘻哈哈的笑声。
无论如何,我的兴致高不起来了。
当然,得承认,搭成桌子的床板上,铺块塑料布,这倒是不错的高招。然而我打哈欠了,目光也凝滞在盛酒的大粗碗里。“嗞”一口,仿佛咽下一条又热又辣的小龙。酒,淡紫色的白薯酒,在北京从没喝过这等货色,好呛!是谁给灯泡罩上一块绿纱,说这象征自由、欢乐——异想天开!你们都青面獠牙了!不过,这倒不错,绿纱在酒里像水草一样浮动,浮动——多像被夕阳染红的水呵!我想起她们村附近的水库,在那里,我曾和丘霞一起游过泳……绿色的水草曾缠过我的腿——真叫人感到可怕。而在浅水处呢?踩上软软的、粘粘的、还热乎乎的淤泥,呸!那恶心劲儿,真像这场“宴会”。床头放着一个半导体,我把音量拧到最大最大;大概又是夏青,他念这种文章快三十年了:“胜利属于我们”;“劲可鼓而不可泄”;“我们的前途光芒万丈”……
“你关了不行吗?”小秀尖着嗓子喊。
“你饶了我吧!”绿林好汉们也冲我嚷道。
好吧,我就饶了你们。“啪”,我关了半导体。
“呵……”我又打哈欠了。
“六六六哇!”
“三匹马呵!”
“五魁首呀!”
“嘿!咱们高兴吧!”
“干杯!”
烟雾缭绕。谁喝得不耐烦了,“哧”地划根火柴——酒点着了。那淡蓝色的火舌引起一阵惊叹。“啪”一声,碗炸了,蓝火在桌上跑起来。一阵忙乱,人人都成了救火队员。
小兰靠在王成肩上,娇声娇气地说:“哦,我晕……”
丘霞粉红色的身影晃来晃去。“吃吧,吃吧,”她给这个夹菜;“喝吧,喝吧,”她给那个斟酒。“干嘛发愣呵,高兴吧!”她附在棋王郭祥耳边,用甜柔的声音说。于是郭祥触电般惊醒过来,大声叫道:“干杯!干嘛发愣呵!”亏她的努力,机敏的谈话,幽默的故事,令人捧腹的趣闻,确实使宴会再次活跃起来。然而,天公不作美,是谁感慨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立刻,掩饰不住的惆怅和忧郁,便把阴影投到每个人的眼睛里。于是,又是那粉红色的身影,晃动开来,她眯缝着眼睛,微笑地摇头,用流露着宽厚同情心的声调,说:“喝吧,喝吧。动筷子呀!划拳呀!牛二,开始吧!”
她照顾一切人,就不照顾我。她像没看见我一样,从我身边走来走去地盛酒、上菜。
我忍受不下去,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拉开门,悄悄地闪到外面。
我望着湛蓝的夜空,我想向繁星使劲地吼上几嗓子!但我只能深深地吞吐几口清冷的空气。忽然,门开了。从那熟悉的脚步和呼吸中,我知道,丘霞站在我身后。
“你不觉得你的担子太沉重吗?”我说,“你怎么会想出这么残酷的游戏?你是在挥着鞭子叫囚徒跳舞!”
“没人像你这样认为。”她低声说。
“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说。
我们沉默。只有秋虫在寂寥地悲鸣。
“你应该忍受。你应该帮助我。”她语气中带着伤感的要求。
“我……想回村去。”
她没说话。半晌,我分辨出她向门口走去。
“丘霞!”我回过身,两步蹿到她身旁,“我们并村吧!我上你们村来,或者,你到我们村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又要花费好大的精力,重新搞人事关系,请客呀,送礼呀……你知道,我厌恶了……在这里虽然挺寂寞……咳,干嘛又说这些……咱们不谈这些,起码今晚上不谈。进来吧……”
“那我走了。”我固执地说。
月光下,她眼里闪着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她坚决地拉开门,进去了。
我已经走出大门了,但是,我又走回来。
屋子里,丘霞正用鸡爪子使劲敲桌子:
“安静点!安静点!我提议:每人讲一段平生最幸福的事,谁也不许不讲!讲得好,大家共饮三杯;讲不好,罚他自己干六杯!”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像考场一样,紧张、严肃、寂静。
小兰眼睛里闪着记忆的光彩,让她讲,她却说:幸福是不能讲的。郭祥在搜肠刮肚,因为他认为幸福的事太多,需要选一个最最幸福的,吞吐了半天,他才咧着嘴笑道:“没一件事,比我下棋赢了之后,弹输方的脑壳更有劲了,‘嘣、嘣、嘣’只消三下,脑袋上就起这么大一个包。”牛二,这个满不论的汉子,一边讲着二十岁时的恋爱,一边表演着那个姑娘留在他记忆中的多情目光和微笑。这种表演真使人啼笑皆非。看着他那奇怪的表演,和那黑瘦的脸上过早生出的皱纹,我不禁浑身颤抖。
“她现在在哪儿?”丘霞对别人总那么关心。
牛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瞅着裁缝姚宾,含混地说:“现在?!这……不关紧要……有些人连这点回忆还没有呢!”
姚宾慌忙端起酒碗:“呵……呵……我活了四分之一世纪了,‘为别人做嫁衣裳’是我的幸福……算了,我讲不出什么……”他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开始反唇相讥,“不过,我真想听听现在的幸福。牛二,你在县里插草标卖破烂时,心境如何呀?”
“你犯忌!”丘霞一拍桌子,瞪了姚宾一眼:“好吧,我来讲现在的幸福!你们都知道,我爱在水库的大坝上看书。几天前,我独自在大坝上读书的时候,发现有只松鼠一样的小动物,在坝壁上灵巧地跑来跑去,跟皮德福的飞车走壁一样,我呆呆地看着,因为它使我想起人生——走不好就要淹死、摔死……突然,我听见吼声‘姑娘,姑娘——’抬眼一看,是在山上放羊的老头,他正喊着,没命地向我跑来。‘姑娘,姑娘——’‘什么事?’我问。他气喘咻咻地说:‘姑娘,姑娘……俺听人说,平地有个插队姑娘跳井了……傻丫头,干嘛寻短见。活着,有多好……’我突然明白了,他怕我跳水库!立刻,我心底涌出一股巨大的热浪:在这冷落的秋天,竟有漠不相干的人,关心我……”
沉默。没人说话。我紧紧地盯着她,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筋,在嘣嘣地跳。
丘霞伸手取烟,但还没划着火,却猛地把烟吐到地上,口中叫道:
“他妈的!我犯忌了,我干六杯!”
她抄起酒瓶,一杯杯地倒,一杯一口地喝。
“你疯了!”我走过去,夺下杯子。
“你给我躲远点!”她不看我,又抓起只酒杯。
我很尴尬。但仍伸手去夺……
“干嘛?!”她充满威胁地瞪我一眼。
“我替你喝!”
“幸福也能顶替吗?小伙子,准备讲自己的幸福事吧!谁也不能代替谁!是不是?”她向大家喊。她有点醉了。
“当然!”那些人杂乱地应和着。
“他扮哭丧鬼这个角色倒不错!”
“为求一醉嘛!没轮上你当骑士!用你帮助喝?!叫他讲!”
我急了!我就能帮助她!不讲!我没什么幸福事!我不打肿脸充胖子!我不愿在这里借酒撒疯!我……我刚要吼,却看到丘霞正用酒杯遮住眼睛,挡住大家的视线,而她投给我的目光,充满恳求,充满痛苦的忍耐,充满圣洁的背负苦难的光芒……
她是用目光向我求援呵!让我和她一起,担负起制造欢乐的责任!但在这样的宴会里,我,能干什么呢?我郁郁地回到座位上。
……时间就这么消磨下去。兴趣索然的结局,正像那绿色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该宣布残席末酒了。丘霞显得惨极了。她发现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又失望,又伤心……
正当牛二抓起最后一只鸡胸脯时,我说:
“慢着!”
“干嘛?”
“看看还有多少酒?”
牛二把瓶里的酒倒出来:“刚好一满碗!”
“谁喝下这碗,鸡胸脯归谁!”我说。
“为着干瘪的胸脯,头痛一星期?你连打赌都不会!”
果然,没人端这碗酒。
“不是说为求一醉吗?”我激牛二。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老话了,可它讲出个道理,”牛二看了一眼丘霞,“‘人要实,火要虚’,装样子,制造气氛,只能使人败……”
“赌吧!咱们赌吧!”我突然打断牛二,“谁把这碗酒一口气喝下去,我……吃这么一碗猪屎!”
“噢!真的?”他们叫起来。
“我喝!”
“我喝!”
“来,我去舀猪屎!”
“熊畅,可是‘君子一言’呵!”瞬时间,屋子里沸腾了。
“但还有个条件,喏,”我抄起窗台上的炉箅子,“把这个放到坟地里,往里走,放到第十个坟头上。我要不吃猪屎,你们灌!”
牛二作了个鬼脸:“纯粹是逗闷子,你还不如叫人上天去摘月亮呢!”
“真没劲!净是虚晃一枪的事儿。”谁搭腔说。
丘霞把牛二推到一边,凛然地端起碗,深深吸口气,咕嘟,咕嘟,咕嘟……她豪爽地一亮碗底,抹一下嘴,在一片喝彩声中,抄起炉箅子,装作不费力地掌握着身体平衡,从屋里走出去:“等我回来,你们拿着手电找……这、这个……箅、箅子去吧……”
剩下的这一群,怀着一种憋不住的喜悦和好奇,偷偷地跟在她后边。
我把牛二拉到树影下,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小子便向大家说:
“大院没人了,我去看家。”他走了。
乡村的夜,月光那么清冷。飒飒的风声伴着遥相呼应的狗吠。丘霞拖着长长的影子,口中哼着什么歌壮胆,还不时打着饱嗝。穿过一片瓜地,绕过一片麦田,跳过一条沟渠,前边,就是坟地了。
她扶着坟地边上的一棵老柳树,回头看看来路,长长地叹口气,往坟地里走去。
一只猫头鹰突然像小孩哭一样叫起来。分散地隐蔽的这一群,突然又都聚到一起。真瘆人:坟头晃动的树影,石碑上忽明忽暗的闪光,潮湿霉腐的气息,都使人似乎听到自己血管搏动的声响……
忽然,大个子王成和姚宾“呵”了一声,小秀和小兰捂着脸软瘫到地上。只见一个白色的怪物,从阴森森的坟地里,蓦地冒出来,轻巧而无声地手舞足蹈!
丘霞“呵”的一声叫了起来,扭身就跑,却一头栽进从坟地穿过的水渠中……
那个白色的怪物,几步跳到水渠边,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它们跳的是一、二、一。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它们跳的是一、二、一。
我跑过去,一把扯掉那块白床单:“够了!牛二!”
牛二哈哈大笑着:“盖帽!真盖帽!老哥,妙极了!你可免去吃猪屎了!”
我把丘霞从沟渠中拉起来。
“唉哟!吓死我了!真吓死我!”她整个垮了。无力地瘫倒在我身上。
我搀着她往回走。那一群则围着牛二,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这动人心魄的游戏始末。
丘霞突然哇哇大吐起来。我给她捶背。最后,她挺惨地嚎了几声,便用压抑的声音呜呜地哭起来。但马上,她又抑制住了。只是无力地仰起头,寻找月亮的光明。泪水,顺着她的面颊静静地流下来。
我说:“你难受,大声哭吧,哭完就好受了。”
她却摇摇头,挣扎着回头去看那兴奋地聊着的一群。
“他们都……都挺高、高兴,是吗?”她问。
“岂止高兴!简直都乐晕了!”我愤愤地说,我拒绝回头去看他们。
“冷,我冷,我冷呵……”她用双臂抱住自己颤抖的肩头。
我的心猛一颤,一股无比凄然的感觉涌上来。我慌忙扒自己的上衣……然而,一件对襟毛衣披到丘霞肩上,接着,是一件打着补丁的蓝上衣,然后,是第三件……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上来。
丘霞用掩饰着凄惶的坦然目光,盯着小兰惊恐的眼睛:“我不冷……真的!干嘛……你们,你们,你们倒是高兴呵!”她还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要把衣服拉下来还给他们,但那抖动的手,却只抓住了自己的辫子……
“哇”的一声,小秀扑到丘霞怀里,放声大哭,然后和小兰一起,低声饮泣。
牛二,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接着,他没命地撕扯着头发。
大个子王成,把脸贴在柳树那粗糙的老皮上。
丘霞,用吓人的呆滞目光,凝视着坟地上的黑暗。
我迟缓地昂起头,月亮,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像一团愤怒燃烧的火球……
我们就这样怀着苦涩的心,呆在死寂的坟地里,直到低声饮泣消逝……
转眼,七八年到来了。我们又聚会了。但不是在她们大院,而是在我们小山村高高的山上。那天,下着霏霏小雨,我倚着那颗刚栽了半年的小柳树,盯着她——她的坟。她死了,在刚刚允许自由报考大学的第二个年头,死去了——是在大坝上一个人读书时,不知怎么落水淹死的。我把她葬在这里。我来和她聚会,和她告别。我要不顾一切,离开这里,回到我年迈的父母身边。
坟头的青草含着雨水,像泪珠、像哀悼。而那块刻着她名字的石碑,不知怎么已有些歪斜。我想把它扶正,但我竭尽全力,这块湿漉漉的墓碑,却纹丝没动……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天然
根据原稿校对
赵振先
我们在文艺刊物《今天》中读到了对中国文坛说来是很新颖奇特的诗歌,人们自然而然地对《今天》杂志发表的诗歌进行了各种揣测和解释。我们在这里也想对《今天》的诗歌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不是在纷坛的意见中加上自己的一份筹码,来达到公认的客观价值。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这是因为,在我看来事情还没有到进行这种讨论的时候。
《今天》的性质是令人瞩目的,它是在中国近代历史的极为罕见的变革之后,由一些青年知识分子创办的文艺刊物。这样一份文艺刊物的出现已经意味着它沉重的历史份量了。《今天》在它第一期的“致读者”中写下了它的宗旨:“‘四•五’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时代必将确立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我们文明古国的现代更新,也必将重新确立中华民族在世界中的地位。我们的文学艺术,则必须反映出这一课题的本质来。”这就是《今天》的宗旨,它告诉我们,《今天》在“四•五”运动之后,正在肩负着新文学艺术探索者的重任,这个重任也是历史的重任,即再创造中华民族的新文明。
在我们认识到《今天》的性质之后,大概就能知道我们讨论的范畴了。我们谈论《今天》诗歌的时候,免不了要讨论过去、今天和未来,就是说我们不能就诗而论,而要置身于历史之中来探讨《今天》诗歌的历史的精神实质。
人类文明史是人类精神在深化过程中把人类从野蛮改造成为文明的历史,文学艺术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一部分。文学艺术正是对人类在现实生活难以实现的理想要求给予美的精神价值,它在美的精神力量的作用下,改变着人类的生话。我想用“精神美”这个词来表示文学艺术的意义和价值,换句话说,“精神美”才是人类对文学艺术的要求和文学艺术美化、感化人类的精神作用。
人类文明史己经证实了这一点,这对于一个古老的、丧失想象力的民族成了至为重要的历史教训。如果我们民族仍旧不能理解历史的惨痛教训,又不能正确地看待人类文明的进程,那么就只有不幸地用鲜血来写我们的历史。我们既然承认伟大的贝多芬、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那么为什么不能承认我们不幸的事实呢?文学艺术不是人们吃饱喝足之后消遣取乐的牙慧;不是受人操纵的木偶;不是政冶报告的改头换面;当然也不是歌谁之功颂谁之德。文学艺术是精神美的存在形式,没有精神美就没有文学艺术,这是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所决定的。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正是中国文坛恰恰缺少的,是使我们民族远远落后于世界其他民族的主要根源之一。
我们在《今天》中可以看到这样一首诗,这是第五期芒克的“献诗:1972-1973”中的一节“给诗”的诗:
那冷酷而又伟大的想象,
是你,改造者
人类生活之外的荒凉。
这节诗正是指出了诗歌艺术的精神作用,它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的创造,这是匆庸置疑的。看来文学艺术就是精神美,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一部分。人类在自己纷纭的社会中,并不能实现从人到人的改造,人类需要精神文明和精神美来改造人类,人类在这种改造过程中,将失去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因此而成为文明人。人类需要在精神面前赎罪,以洗清自己的灵魂;需要艺术来美化自己的灵魂;需要创造出生命的动力。没有这些,一个民族就只有退化而没有进化的可能。
我在这里着重讲了精神对人类的决定作用,这对一个民族在展望新文明的时候是绝对有必要的。再者,所谓精神文明和精神美并不是先于经验的产物,它是人类想象的创造物。任何一个民族在丧失或者不尊重想象的创造力的时候,它就不再拥有精神文明和精神美,它的命运必然是衰亡。
中国人民已经挣脱了文化专制的锁链,展望着自己的新文明,在这个对中华民族命运攸关的时刻,必须指出新文明和新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唯此我们才能摆脱民族衰而不亡的、极其悲惨的命运。
我们在探讨《今天》诗歌的时候,免不了要涉及历史意识。“四•五”运动之后出现的某些新文艺现象实际上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抉择的产物,但不是所有的抉择都是对新文明的再创造,只有从历史渊薮中涌现的、化合了两种或者多种不同质的再创造才符合历史的要求,简言之,这种再创造是历史提供给新文明的动力。
首先我们要涉及到历史观。历史观使我们认清了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就是说认识到了我们在时间中的位置和这个时代的历史意义。
中国近代历史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历史。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一直在越来越广泛的范围和领域里发生激烈的冲突,这是人类不同的价值、道德和审美观念的冲突,这种冲突改变了一个古老中国的文化面貌,中国在现代世界里必须进行变革,否则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中国由于在古代社会丧失了文明进化的可能,在现代世界就只好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进行变革和再创造文化,这对于中国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中国近代历史的重大事件正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反映,诸如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等,这种变革事件标志着再创造文化趋于深刻而成熟。我们看到了一种重新复兴中国文化的征象。可是,历史并不是在模式中形成的,中国近代历史上一场极为罕见的变革在我们时代出现了。这就是使我们千万人遭受耻辱、痛苦和灾难的文化大革命。这就出现了历史的反常现象,一个逐步复兴文化的民族突然被一场国粹主义的文化大革命毁掉了维系文化生命的链条。这场变革的毁坏作用,也形成了对过去文化的冲击。结果,文化冲突不仅仅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还有对中国业已形成的近代文化的冲突。文化冲突已经不再是与外来文化的冲突,甚至中国近代文化内部也形成了剧烈的冲突。事情已经发展到不是一重的冲突,而是双重或多重的冲突了。如果像前面所说的,是冲突造成了对文化的再创造的话,那么,我们时代所面临的多重冲突对文化的再创造将会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化。我们不妨把这个时代称作中国近代历史变革的渊薮,它对文化冲突将起一种根本的作用,即真正的再创造中国的新文明和新文学艺术,而不像过去那样留有过多的模仿的痕迹。
我们谈论《今天》的诗歌,必须要涉及到历史意识,否则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有可能是无谓的了。《今天》的诗歌也恰恰是在我们上面所说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产生的。我们因此而面临了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今天》的诗歌何以在这样一个时代产生。
历代的变革总是由青年人完成的,这说明了青年人对变革赋有伟大的使命。这个时代的青年以他们更新民族生命的本能注视着历史变革的混乱状况,他们被卷进混乱的变革激流,做出了自己的牺牲。但是世俗事物并没有因此而酬谢他们。他们在这样的冷落面前开始思考他们生存的意义了,这种思考是绝大多数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都经历过的。因为原有意识的逻辑已经不再能起作用了,就需要人在精神上的再创造来作出回答。
关于这个问题,牵涉的方面很多。但是,恰恰这种情神状态才是诗歌的衍生地。我们先来谈一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反馈和诗歌的衍生。
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识分为三级意识,即自我、超我和潜意识。意识的自我常被称为自我,自我的主要任务是竭力调和本能的、潜意识的生物需要和超我的社会需要。所谓的超我,就是通常所说的良心即社会正义的功能。潜意识就是遗传的本能或者内驱力。这三级意识构成了人的意识。但是这三级意识并没有必然的平衡关系,自我是弗洛伊德的现实原则的主要媒介,它汇集和统一各种心理过程。艺术作品正是从自我那里得到其组成的形式的,正如它是在超我中得到其道德或社会目的一样。超我是一切道德制约的代表,它鼓吹走向完美,即通常人们所说的“高级”事物。艺术作品和每一个心理领域都有相应的地方,诸如自我、超我对艺术创作的作用。但是最主要的被称之为潜意识的本能是艺术创作的精力、非理性和神秘力量的决定的创造作用。
弗洛依德对人的意识的这种精神分析,有助于我们找到通向艺术迷宫的那条路。对我们所要谈的这一代青年和诗人来讲,这个三级意识在我们称之为渊薮的那个历史的断裂地带,形成了青年人和历史的多重的意识断面,结果这些意识断面彼此暴露,彼此接触,形成了弗洛依德称之为“一片浑浑沌沌的大地,一口扬扬滚滚的大锅”的境地。这种境地就是精神创造的衍生地和诗歌艺术的衍生地。
我们在《今天》诗歌中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青年人的精神反馈,例如第二期发表的食指的“相信未来”最后一节这样写道: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相信生命!
这节诗的结构并不复杂,但是一种不懈的奋斗精神在“相信”这个词的一再重复之下,力度的冲动震憾人心,把人的情神状态推到人类正义的高度。这是前面所说的青年人的本能和超我的人类良知汇合到一起的作用,可以说,正是这种人类的正义感,特别是青年人在人类正义的感召下,为理想、为自由的奋斗精神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对人类正义之感我们在《今天》上看到几个不相信,这是北岛在《今天》第一期上的“回答”: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这里的几个“不相信”在一般人看来无疑是应该相信的,可是诗人并不相信,四次重复了“我不相信”,同样使我们在混乱的历史时代面前产生了庄重而又怀疑的正义感。
这几个“相信”和几个“不相信”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反馈,是自我、超我和潜意识激烈交锋的结果。这很像哈姆雷特“死亡还是活着”的永恒思辨。这一代青年人在这场巨大的历史动乱面前,用他们的诗歌写下了争取自由的意志:
哪怕荆棘刺破了我的心,
火一祥的血浆火一样地燃烧着;
挣扎着爬进了那喧闹的江河,
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
这是食指在第二期发表的“命运”的最后一节。这种对于命运的态度,是出于宁可被击败而不能丧失灵魂、宁可死亡而不能苟活的自由意志。事实也正是这样,这些青年人从来没有放弃理想,从来没有趋炎附势,从来没有放弃争取自由的神圣权利。他们在奋斗之中一次次地从血泊里爬起来迎接黎明。他们的生命就不再是一次性的生物生命了,人的精神性出现了,这是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先决条件。同样,对于诗歌艺术来说,真实的生活是诗人感奋的基础,否则任何心理上的不真实都会在诗歌里充塞造作之感。
这些青年诗人不仅需要真实的生活,他们还需要对世界有批判性感悟的精神,这是基于自我、超我的诗人的潜意识在历史的断裂地带感发而为诗的意象的通道。用俗话讲就是有勇气接受范围广阔的刺激和挑战,在精神反馈的“浑浑沌沌的天地、扬扬滚滚的大锅”的境地中攫取诗的词汇、想象和联想,依据每个诗人的个人本能进行回答和应战。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正是这种创造性活动为一切无法回答的问题提供了解答;它是一切可能性之母,在其中,正如一切心理对偶一样,内部和外部世界结成活的统一体”。青年诗人开始用创造性想象做出回答,这就是诗,也就是前面说过的在原有意识的逻辑己经不再能起作用的时代,需要人在精神上的再创造来做出回答。
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像滚烫的泉水在《今天》的诗歌中涌现了。第三期发表的江河的“遗嘱”中这样写道:
我记下了所有的耻辱和不屈
不是尸骨,不是勋章似的磨圆的石头
是战士留下的武器,是盐
即使在夜里也闪着光
青年诗人对时代作出了反应,这种反映不像一般人那样在时代面前消失了自我意识,反而由于精神上的再创造,一个闪耀着思想之光的精灵在徘徊:
星群在我的身边闪烁
像无数只期待与愤怒的眼睛
像我的遗嘱上字迹的声音
在我并不清澈的河流中
我走着
带走了一层泥沙
这个精灵像是和夜空的星星在一起,神秘莫测,它在追溯和塑造什么,为了这个苦难的民族。它用污浊的泥沙来清洗自己的灵魂,把神秘的想象带给这个古老们民族:
民族的灾难已经过多
人民的伤口无法愈合
以至把武器和矿藏珍重地埋入地下
泪水和血汇成大大小小的河流
这就足以磨练了我的性格
构成了我洗涤和挖掘的使命
提醒着我、推动着我,走向东方
青年诗人和那个想象创造物的精灵成为一体了,他承受起民族的苦难,用爱的精神来弥合人民永久的创造,用不可推卸的“洗涤和挖掘的使命”,重新开拓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重新在新文学艺术领域内开拓、塑造和赋形,创造精神美。他走着,他们走着,肩负着创造性使命,从东方“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精神文明的太阳。
就这样,诗歌从青年诗人还未被割破的喉管中灼热地唱出来,他们要让古老的过去在创造者手中结束衰而不亡的命运,要让在痛苦中思索的闪光成为点燃未来文明的火种。
太阳升起来。
把这天空,
染成了血淋淋的盾牌。
这是第一期上发表的芒克的“天空”的第一节诗。这是什么意思呢?想象力不强的人很难体会这节诗的意思。这节诗是象征主义的诗,而象征是意义的集结。对于诗歌艺术,我们并不一定要求字义的真实程度作为联想的基础,亚里士多德在这方面说得好:“与其不合乎情理的‘可能’,不如合乎情理的‘不可能’”。象征未必要用字的直接意义进行艺术表现,象征本身就是由多重意义构成的。对于这节诗,我们在“天空”这首诗中能够理解到诗人的本意。然而,这节诗本身也可以成为独立的超乎寻常的想象。
这节诗本身在我看来,是诗人生活在那个动乱的年代的思想感情高度集中后,象征地把自己的感受创造成为诗的意象。这是诗人的感受,他感受到一个自然界的灼热的火红的太阳,正在把自由的蓝天强有力地涂染成红色,天空像是成了一块盾牌,覆盖在人们头上,这种强有力地改变一切的做法,使得天空也涔涔淌血。实际上这是诗人的历史感,他用自然现象来象征自己的历史意识。一个血淋淋的天空,会是诗人进行更丰富而深刻想象的“一片浑浑沌沌的天地,一口扬扬滚滚的大锅”。但是,这个血淋淋的天空不是属于太阳的,而是属于诗人自己的。
在《今天》的诗歌中不仅仅有芒克的天空,还有不少青年诗人也都有自己的天空,他们在自己想象的天空写下了自己的感情和理想。第二期上发表的艾珊的“冷酷的希望”也是诗人在自己的天空面前充满美好的理想,而又在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中仅留下了冷酷的希望。这个冷酷的希望是诗人在历史动乱的年代仅存的希望。然而,这样的希望对于正在进行文艺探索的青年人说来是如此宝贵,他们在自己的希望中获得力量。
诗歌艺术不仅仅表现时代的题材,它也可以表现其他方面。但是我们必须强调诗歌艺术的精神性质,即精神美,没有精神美,诗歌艺术就丧失了生命力。表现时代题材的诗歌固然使我们获得了精神力量,非时代题材的诗歌也应该有这种力量。
我们在第一期上看到了北岛作的“黄昏:丁家滩”这样一首诗,诗一开始就这样写道: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的肩头飘动。
这首诗一开头就把情境和意境烘托出来了,而用的词汇并不晦涩,比拟也是比较简单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能感到美呢?在这短短的几句诗中,黄昏不再是简单的自然现象,而成为拟人的美了。在这里想象也不是纯( )的幻觉,它把一种累加成分附丽其上,诗的表面上的实体继续存在,继续是大自然中的黄昏,可是由于这种成分的化合作用,黄昏被意造和意解( )拟人的美了。“黄昏:丁家滩”最后写道:
夜已来临,
夜,面对着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诗人在结尾再次塑造了拟人的美,这不再是开头那种女神式的美,(而)是把人的眼睛想象成自然界的光明。这首诗首尾呼应很好,把拟人美和光明联系起来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歌所产生的美是为了满足人类的精神(美),要的是一种在现实世界之外的精神美。诗歌艺术美化和感化的对象是人( )人格和人道,它唤醒人们,赋予所有有想象力的人以精神价值。
在《今天》的诗歌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部史诗,这就是江河的“纪念碑”组诗。“纪念碑”组诗是诗人对历史的更为直接的思考和感受。组诗气势磅礴,寓意深刻,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纪念碑”组诗到目前为止发表了“纪念碑”、“我歌颂一个人”、“葬礼”、“遗嘱”和“祖国啊,祖国”。这几首诗从不同的方面来表现历史,塑造历史。我们在“纪念碑”组诗中可以看到时代的各个方面。“纪念碑”这首诗把诗人和人( )连成一体,用纪念碑作为象征,它抗议“生命在死亡中成为东方的秘密”,而“斗争就是我的主题”。这首诗表达了一个要摆脱衰亡命运的民族的( )志,构成了组诗的雏型。史诗是每个民族在自己的历史条件下为文明( )鲜血和生命写下的诗篇,它要用诗来表现、影响和改变自己的民族。(组诗)中“我歌颂一个人”和“葬礼”讴歌了中华民族的英雄,把他做为民族的象征,人民在和民族英雄命运休戚相关的斗争中战胜了封建法西斯,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这是史诗所歌颂的主题之一。“遗嘱”表现( )代青年的精神状态,前面已经谈过,这里就不再赘述。“祖国啊,祖国”着重讴歌了对祖国的热爱,对土地的热爱,对黑暗的抗争,对未来的(憧憬)。江河的“纪念碑”组诗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史诗,它不可避免地要对我(们民族)的命运发表意见。这是这代青年的责任,也是诗人的责任。
在《今天》杂志中能够看到不少的青年诗人在动乱的历史年代唱出(自己心)中的歌,第三期诗歌专刊中能够看到这些诗歌的概貌。其中除了江河的“纪念碑”组诗以外,有齐云、食指、方含、芒克、舒婷和北岛的风格(各异)的诗歌。例如方含的“在路上”就是这一代青年对美好理想被现实( )碎的忧怨的歌谣体的诗歌。而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则充满了奋斗、反(抗)和牺牲的精神,这是这代青年人顽强意志的表观。齐云的诗歌充满了感( )情调,真切地表现了这代青年人受压抑的情感。舒婷的“中秋夜”表现了女诗人在选择生活道路时极为复杂的心情。这些青年诗人丰富而深刻的( )构成了我们所谈论的《今天》 的诗歌。
我们在《今天》中读到的这些青年诗人的诗歌,虽然在风格上、在题材上不尽相同,可是能感到时代的脉搏在跳动,跳动来自心脏,来自那颗( )新陈代谢、用跳动来证明生命存在的心脏。
《今天》的诗歌是这一代青年诗人汇集成的新诗歌潮流,它在冲洗着大地上的血迹和污浊,用滚烫的诗的泉水浇灌这块干旱而古老的土地,这股潮流正在奔腾向前,流向祖国的山河大川,流向人民的心田,流向蓝色的(海洋)和天空。
我在本文的引言中谈到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今天》诗歌的历史的、精(神)的实质。在本文前几部分依次就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历史意识和文化的关系、青年人在历史中的精神反馈、这种精神反馈造成诗歌的衍生和《今天》诗歌的精神性质进行了讨论。在我们所进行的讨论中,意识到了《今天》诗歌确实有历史的、精神的实质,它就是我们称谓的在文化冲突的历史中创造精神文明和精神美的新文艺现象。对这个新文艺现象进行全面的历史估价还为时过早,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这个新文艺现象不具有历史的意义。
《今天》的诗歌作为新文艺现象的历史意义可以做出简单的归纳,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这个新文艺现象是出现在中国近代历史极为罕见的大规模冲突的历史时代,这个历史时代的多重的文化冲突将从根本意义上对中国文艺史、文明史和再创造新文明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和作用。这样从这个可以称为历史渊薮的时代涌现出来的诗歌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是历史的精神美的诗歌艺术。其次,这是一代青年人在历史动荡的年代写就的诗篇。这些真诚的青年必然要和那个历史渊薮一样在自己的精神上形成反馈。这时候,诗歌艺术就不能形同过去的诗歌,也不能和同时代随波逐流的文人墨客同唱无味的滥调。青年诗人只有在那个真正衍生诗歌的精神反馈的境界进行再创造。这种再创造的性质就是新文明的活力。新文明由此而不安、躁动,就像一个快要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将要从母体中分娩出来似的。对这些也许我们就可以称之为历史意义。
但是对一个古老民族说来,守旧意识常常占上风。人们常常以传统的守旧意识来看待新兴的、有生命力的事物,而很少认识到我们民族衰而不亡的命运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守旧意识造成的。人们不尊重,也没有认识到创造性事物的重要性,再次以强大的习惯势力摧毁它、蹂躏它,认为这是少数未成年的年轻人异想天开的把戏。他们最有根据的理论就是认为新文艺现象是“非正统”和“非传统”的。我想在此也来谈谈这两个问题。
我们先来谈谈所谓正统问题。《今天》的诗歌作为新文艺现象确实和所谓正统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它确实有点像是天上掉下来似的。那么,基于对数量对比的这种浅薄认识就能证明《今天》诗歌的“非正统”性质吗?这样认识问题过于专断失理,也显得浅薄无知。我在这里不想反唇相讥,倒是想在对中国近代的文学史的讨论中来回答这个问题。
中国新诗在三十年代形成了特有的风格,这是受西方现代诗的强烈影响,又能在中国生存的新诗歌。这是西方现代诗歌深刻的精神性质影响和改变中国古典诗歌的结果。这对中国诗歌史说来是很可喜的现象,因为中国新诗已经能独立存在了,虽然免不了要留下模仿的痕迹。三十年代的诗歌确实为中国新诗奠定了基础,同时在中国文艺史上也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三十年代诗歌确实具有某种精神性质,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称三十年代诗歌是精神美的诗歌了。但是三十年代兴起的文艺运动很快就被政治动乱搅扰了,自此以后,强烈的政治空气侵袭了文艺领域,诗歌艺术因此丧失了精神美的价值和作用,被套在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网络中,诗歌艺术的灵性被窒息了,我们自此之后只能听到喋喋不休的政治说教。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这类诗,以为诗也是在想我们阐明什么问题,在让我们领悟什么政治道理。结果,诗歌艺术所能给予人的精神美荡然无存,只剩下政治的“正统诗”。我在这里不是否定政治诗的存在意义,政治诗作为一类诗歌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但是这类诗正像它可以独立存在一样必须是自由的,是属于精神性的诗歌艺术,而不是被套在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网络中,成为被统治者。如果政治诗就是被政治的意识形态所统治的诗歌,那么这种占数量很大的政治的“正统诗”实际上丧失了诗歌艺术的精神性质,即不再是精神美的诗歌了,反而成了一种不伦不类的诗。实际上,这类诗才真正离开了诗歌艺术的正统,即不再表现精神美了。
那么《今天》的诗歌是不是正统的呢?如果我们同意精神美即诗歌艺术的正统,那我可以说《今天》的诗歌是正统的。
我们再来讨论所谓的传统问题。这个问题首先涉及了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概念,即认为效仿前人的认识就是因循传统。这个从孔子那里来的认识( )论毁掉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文明进化。使我们民族在近代不得不进行惨(烈)的变革。这种传统的守旧意识是我们民族衰而不亡的症结之一。所谓传统,绝不是因循前人的认识,在前人的成就面前顶礼膜拜。传统是无法继承也是继承不了的。谁要试图在前人的成就那里添油加醋,以为自己扩展了前人的成就,那无非败坏了前人的成就,也败坏了他自己。传统是某种(更)有广泛意义的东西,这需要人具有深邃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感,同时进行艰巨的精神创造活动,只有这时候,创造者才创造了传统,他拥有了历史上永不衰败的意义和价值。这不是后人所能仿效的,后人也必须进行精神创造活动才能拥有传统。这样看来,传统不是既定的,它是在创造过程中形成的。
我们如果同意对传统的这种认识,那么我们可以说《令天》的诗歌并不是“非传统”的。起码它在精神创造的活动中,在对中国新文学艺术和新文明的探索过程中正在获得传统。所谓的“非传统”并不是《今天》的诗歌和新兴的文学艺术现象,恰恰是那些抱着守旧传统意识、丧失创造力的社会势力。
我们在认清了传统和传统的概念之后,就可以说所谓“非正统”和“非传统”并不属于《今天》的诗歌。相反,《今天》的诗歌正以它的精神美来到饱经创伤的中国大地,它深情地歌唱着: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今天》杂志所发表的诗歌,以它不同风格、不同特点所形成的诗歌潮流来到了中国,它是在历史渊薮中涌现的,它在为中国的新文学艺术和新文明做出自己的尝试和努力,好让中华民族重新以文明民族出现于世界。《今天》的诗歌在它过分艰辛的成长过程中,难免失去一些东西,这恰恰说明了在中国文学艺术的境遇。一个热爱艺术的民族是不能对此无动于衷的。否则,失去精神文明和精神美的民族会再次重蹈历史的覆辙。
历史造就了一代青年和诗人,历史将为他们作证。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辛锋
简 讯
九月九日下午两点三十分,本刊编辑部在紫竹院公园的草坪上组织了一次“作者·编辑·读者”漫谈会,有二、三百人参加了漫谈会。
漫谈会宣布开始后,首先由《今天》编辑部负责人发言。他重申了《今天》的宗旨,指出《今天》之所以能存在,并取得了一点初步的成绩,首先应该感谢广大读者的支持和帮助。这种漫谈会的方式是一种尝试,希望能和读者们建立起一座桥梁。
接着,应读者的要求,分别介绍了与会的作者及其作品。然后以每个作者为中心,读者们根据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围成数圈,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气氛热烈而融洽。
将近五点钟,漫谈会在轻快的电子乐曲中结束。
我们,二十三名艺术的探索者,把劳动的些微收获摆在这里。
世界给探索者提供无限的可能。
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认识世界,用自己的画笔和雕刀干预世界。我们的画里有各自的表情,我们的表情诉说各自的理想。
岁月向我们迎来,没有什么神奇的预示指导我们的行动。这正是生活对我们提出的挑战。我们不能把时间从这里割断。过去的阴影和未来的光明交迭在一起,构成我们今天多重的生活状况。坚定地活下去,并且记住每一个教训,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热爱脚下的土地。土地哺育了我们。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对土地的感激。值此建国三十周年之际,我们把收获奉还——给土地,给人民。这使我们更加接近。我们充满了信心。
原载《今天》第六期
没有抽象就没有艺术。谁能把头发描绘得最准确?逻辑思维有一个抽象过程,形象思维又何尝不如此呢?我总是感情用事,缺少必要的理智。我往往潜意识地创作,可是不由自主地分析与表现。在艺术中,无论如何变态与变形,总还是涉及到人。
是的,描写一张黄叶也涉及到人,如果为了蟑螂,又何必描写它呢?艺术是我和世界连接的脐带,只有在艺术中我才感到存在。
周迈由
我画的是山,是水,是轻轻的云,是静静的夜。
我在窥探大自然的表情。
我画的是人对自己的爱。
我画的是人对生活的爱。
我画的是人对人生的留恋。
我画的是人对世界的幻梦。
李永存(薄云)
我决定今生致力于绘画。这一方面是我对艺术的酷爱,另方面是我想把内心的种种感受表达出来的强烈欲望。在以往的作画过程中,我也曾力求把内心的感情诉诸于画面,但总不能找到一种恰当的形式,把内心世界痛痛快快地画出来。后来,我找到了钢笔画这种形式。当我能把想说的话画出来时,心理是十分舒畅的。
曲磊磊(陆石)
艺术家的心灵应永远地融合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没有一个人能回避历史洪流的裹挟。
因此,艺术家应充满激情地去歌颂——真、善、美。并无情地揭露——假、恶、丑。
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做到这最起码的一点,那么他(她)的艺术生命不是死亡了,就是干瘪的。
忘记,或冷淡人民的艺术家,人民也会忘记他。
马德升
语言、感情、思维。与社会和人的沟通,我选定了媒介——绘画和文学。注释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和发生的事情有关联的想象。
美是醒悟。一个音符不能让它囚于胸腔,它必须运动。在运动中,音符通过积累组成一个个拍节。相应于一个个的舞蹈动作,也相应于绘画的艺术创作。艺术的热烈场面正是人与人沟通的向心力。
严 力
人与人的经验以及个性使欣赏各有所异,艺术修养的欣赏的差异。首先,我们要摆脱那种幼稚状态。比如:我们不能(以)一件挂毯的豪华而去贬低一小幅风景写生。
艺术品并不在于占有,而在于领悟。所以,在贫穷的国家里,必须活跃民间艺术的交流和展出。
李 爽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涉及艺术了,生活对于我曾经是如此沉重,而且是整整十年。
可恰恰是生活,真实的生活,使我觉得我必须用我的画笔说话。深刻的艺术产生于真实的生活。苟有隐瞒,画笔就会变成煮熟的猪舌头。
我的笔顺着那些被阳光、被风、被尘土、被劳动、被泪和汗水弄得粗糙的表面刻划。我希望纸上出现的是灵魂,是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是那些乐观的灵魂,是那些善良的灵魂。
钟阿城
造型艺术应该突出造,而不是仿。要创造,要创新,变形是必须的。
纯粹的艺术不可废,有目的的艺术也不可少。在目前,艺术家有义务推动社会的前进,有义务为人民而呐喊。
毕加索是我们的先驱,柯勒惠支是我们的旗帜!
王克平
我更喜欢高更的一句话:“绘画是沉思和预想的结果。”这和中国绘画理论中的“意在笔先”含义相同,它们共同说明了绘画中最根本的目的在于表现艺术家自己的思想感情,而并不仅仅是描绘真实物象本身。
在写生中,这是我经常想到的观念。
朱金石
我用油画表达感受。在艺术形式里,我认为只有油画表达蔚为壮观的场面。大师们的油画每每令我心旌飘摇。我看出艺术作品的巨大人性,我怀着无法形容的感激。多么宝贵的遗产,竟使我们有条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一切都刚刚开始,未来尚且遥远。很难说一个艺术作品被人理解的程度就切合它的真正价值。而我充满自信。这好像老巴尔扎克笔下的一句话:“他一无所有,但他快乐。”
黄 锐
钟阿城
爱伦堡说:“绘画不能谈,绘画需要看。”
对于一个只展出了两天的画展,我就更不能用文字向那些来不及观看的人们描述那些画。但毕竟有几千人看了。本来我们应该在阳光与树荫下,面对一百几十幅作品,品味、探讨、甚至争论。
但,现在只有文字了。
是的,需要看。二十几个青年的画笔与雕刀,风格迥异。我不能用字让你看到同是用钢笔作画的曲磊磊与钟阿城,前者流畅,富于象征的诗意;后者拙滞,显出自然的力量。同是使用油彩的黄锐与严力,前者粗郁,撕人肺腑,抹人柔肠;后者惊人的单纯,却包含了人性中的力量。马德升与王克平,都有一双把握雕刀的大手,可是前者的木刻像散落在草地上的钻石,熠熠发光,同时又散出生活中各种逼真的气味;后者的木雕却是像剥制造物的筋骨,使人觉得变了的形体,反而更能表现出准确的本质。周迈由用笔将物体化开,许多人发现这些分离的灰色与补色,正在合唱一曲动人的歌谣。揉揉眼睛,还是在薄云笔下的梦境里,多么可爱的白房子,可惜离得那么遥远。邵飞是用宣纸写诗的女诗人,何宝森却在宣纸上写下圆明园的曲谱……
我看到许多人带着迷茫的神情从一幅画前移到另一幅画前。思考使得他们头颅摆动,手在脸上尽摸。在这里,他们看不到熟悉的“英雄”,也没有不可思议的圣像。在这里应该受到什么教育呢?他们习惯地想。我想起文化革命流行的套语:“工农兵最懂得什么是——什么是——”现在这些善良的人们有机会来张望一下“最懂得”的了,却发现没有更多的知识来解释丰富的艺术现象。艺术是一种艰苦的精神劳动。严格地讲,作者与观者的修养相近,才容易共鸣。画家采用传统的表现方式,人们理解的障碍少一些。假如画家采用比较传统而特殊的形式,理解的障碍就需要整个民族的文化水平提高来克服。为愚(昧)的人所服务、所喜爱的艺术必定是愚(昧)的艺术。三四年前的情景说明过这一点。
群众,是一个内涵极为广泛的概念,它包含了差别极大和不同类的文化修养、知识水平。我很想知道纺织女工是不是知道谷雨时应该种什么,也很想知道腰酸背痛的农民是不是知道什么是“群钻”。小农经济才使人觉得三畦韭菜五头蒜是最保险的,分工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艺术家在精神世界中探矿,我们应该跟踪他们,而不是喊他们回来和各色人等排在一起,立正、稍息。
工农兵群众,多少罪名假汝以名!
根据生理科学的发现,物体反映在人眼的视网膜上,大脑只从这些极多的信息中检取最重要的信息,构成印象。这就从科学上解释了为什么几根线的速写或线描就能给人以真实的印象,因为线抓住了所有信息中最重要的信息,其它的信息,由观众自己的经验去补充。会有人奇怪,为什么按投影勾出一个人的轮廓比较艺术家笔下的同一个人的线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呢?这里又有一个艺术心理学的作用。艺术家不但抓住了人的形象轮廓信息,而且主要抓的是能传达人的性格的信息。学院派之谬也在于不是抓性格的信息,而是抓信息的性格。《星星》画展的画家们挖掘和抓住了人的心灵的信息。线使这些作品有一种感人的魅力。这些话,实在应该让画来说明。
《星星》画展的另一个特点,还在于它的许多作品大量使用了抽象的语言。(抽象的语言)是造型艺术的重要语言。中国有几千年变形与抽象艺术的历史,书法、戏剧脸谱、鼎纹、泼墨等等,人们简直司空见怪。一团泥,加上两笔就是娃娃与老虎,我们却在抽象与变形中体会到幽默。通过变了的体线,一切是那么简练、准确、有力,它能触动了神经,触动了心灵。一切竟是这么不可思议地沟通了。我实在用笔描绘不了王克平的木雕的妙处,可是那么多的人长久地欣赏这些自然界中不存在的形体。不满足逼真,很能说明一个人的艺术水平。
《星星》画展启发了我许多非造型的思想。这些年青的手描绘的是他们自己的心灵。能够理解自己的人也就能够理解人类。我真诚地希望他们能够勇敢地走下去,所以愿意奉献我对他们的批评:力量是成熟的标志,画展远远没有发出一种夺目的力量的光彩。这种力量当然需要逐渐增强。成熟的问题永远存在,所以我的意思是还要不懈地努力。
我想用文字使人看到绘画,终于淌汗了。
原载《今天》第六期 署名:韭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