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八期

 

目录

 

>山影

为了
颜色  （选自组诗《土地》）	飞沙
小窗之歌
也许	舒婷
穷人
我是雪
歌
蘑菇	严力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酒	食指
带我走吧，风
无题	小青
海边的儿歌
印象	方含
生命之音	南荻
无题
桔子熟了
红帆船
习惯
迷途
宣告
无题	北岛
夜晚
早晨好	程建立
仿佛	易名
海岸
暂停
雪人	古城
海岸·海风·船
城市
给	芒克
梦之岛	白日
人生	晨星
自画像
希望	凌冰
星
星星变奏曲
从这里开始	江河

 

通讯处：北京东四14条76号  刘念春

 

 

 

 

为 了

 

即使我的心已不再跳荡
海绵似的黄昏
吮干了深红的波浪
即使我的眼睛
那黑色的火
已凝固，而夜的悲伤
勾织灰白的网
我也不会忘记
以无声的微笑
把这遗言留赠漂泊的月亮
让它穿透雾和云朵
给大地镀满正直的光

为了黎明，我走向黑暗
为了生命，我拥抱死亡

我诅咒汗水、木头、茧
为了金属的声音
像风一样吹拂田野和山岗
我诅咒系上星星的羊肠小道
（那儿只有贫穷走过）
为了车轮像绿色的熨斗
铺展生活的芳香
我诅咒灰蒙蒙的天空
干渴的树和油漆剥落的街巷
为了沙漠不再漫延
柳絮和梦
轻柔地守护蟋蟀的安详
我诅咒所有的阴影
所有历史枯黄的落叶
为了结冰的灵魂
升向真实而温暖的太阳

为了流血的记忆
不再从悲哀的雾中泛起
朦胧脚手架托举鸽子的形象
为了歌声和谷穗
在苏醒的时候
一同摇响露珠的铃铛
为了幸福不知疲倦地招引
襁褓、吻和最初的凝望
为了黎明，为了生命
我要让隐隐作痛的伤口
长出密林似的愤怒和思想
沿着洁白的信念
走向黑暗，拥抱死亡

道路像河流一样漫长
我经过无数地方
世纪的马车
载着沉重的童年
从我蔚蓝的心中压过
耻辱的颜色曾涂抹了太阳
但我站立着
没有叹息，没有泪水
只有朝天空挑战的胸膛
只有与肮脏不能相容的眼睛
连影子都清澈明亮
我憎恨欺骗
甚至也憎恨软弱的希望
为了历史不重新沉入深渊
我要采集紫色的岩石的花蕊
插遍整个身躯
筑成民族坚固的桥梁
我要紧皱起眉头
用痛苦的心灵支撑世界
支撑呼号和呐喊
沉默就等于死亡

是的，只有这一条道路
假如暗绿的夜
还在深渊里徘徊，我就宁愿
跳下悬崖，像燃烧的草
捧起血淋淋的霞光
假如古老的希冀
还被铁链紧锁，我就宁愿
投入熔炉，再次沸腾
把新诞生的理想交给钢
我曾经死亡过千百次
我仍准备再死亡千百次
为了总有一天
我要对命运宣布黎明的判决
生命终归是生命
死亡终归是死亡

让欢乐和青春向宇宙开放吧
让每颗心灵都升起美丽的星星吧
让永恒从时间那边微笑吧
这是谁也不能收买的微笑
是被杀害的白骨上青葱的树
是我红色的额头
旗帜、太阳
让这个太阳照亮世界吧
我将灿烂灼热地走去——

为了黎明，走向黑暗
为了生命，拥抱死亡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飞沙

 

 

颜 色

——选自《土地》组诗

 

我把自己当作调色板
糅合着爱情和黎明
永无休止地旋转

 

蓝

我被挤压在天空和海洋之间
倔强地忍耐着风霜
雷电与浸入伤口的盐
石头的年轮寂寞地生长
褶皱，像沉思
像我心灵的一次次振颤
——从辽远的古代
孕育了勇气、力量、山
我把昂起的头颅伸向星星
目光似鸟一样闪烁
我迫使天空和海洋接受挑战
让雪降落，让冰冻结吧
失血的苍白最终属于你们
我将夺取战败者低垂的旗帜
骄傲地摇动在峰巅

 

绿

像一朵花无声地开放，夜晚
朝我走来，森林流动着
注入梦，注入轻盈的草原
风唱着情歌，躲在星星里
仿佛述说古老的谣传
仿佛宣示着另一个世界
——那缀满萤火的地平线
我有温柔的爱，鸟儿坐在手上
茂密的树叶把它们遮掩
像遮掩着收拢的天空
漂泊的希望和歌声
像遮掩着我美好的思念
我让那月亮围绕着身躯滚过
把一片纯洁与宁静
投向无穷无尽的空间

 

黄

我的颜色就是民族的颜色
沙漠、手；落日、脸
我的颜色就是劳动的颜色
庄稼、茧；露水、汗
和那些没有果实的树木
和那些退潮后的海滩
一条以我命名的河流
吻过庄严的岁月，留下光荣
与痛苦，层层叠起
像记忆，像腐朽的雕栏
我的颜色也是耻辱的颜色
堂皇的油彩在剥落
金子从港口涌向海面
涌向浑浊的浪涛
同我的河流的愤怒交织翻卷

 

红

没有火就没有我的名字
没有花，没有街道，没有爱
没有自由和春天
旗帜将失去成熟的光彩
鲜血也不再象征勇敢
文明与创造只是冷漠的岩石
风化，剥离着的梦幻
没有火就没有死亡
只有荒凉、压迫和黑暗
只有空旷的雾欺骗着早晨
裹去孩子朦胧的呼喊
但是，我听见雷在轰鸣
手和钢铁在撞击，心在连接
眼睛与眼睛传递着光明
我找到了一种永恒的火焰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飞沙

 

 

小窗之歌

 

 

            放下你的信笺
走到打开的窗前
我把灯掌得高高
让远方的你
能够把我看见

            风过早地清扫天空
夜还在沿街拾取碎片
所有的花芽和嫩枝
必须再经一番晨霜
虽然黎明并不遥远

 

            海上的气息
被阻隔在群山那边
但山峰决非有意
继续掠夺我们的青春
他们的拖延毕竟有限

 

            答应我，不要流泪
假如你感到孤单
请到窗口来和我会面
相视伤心的笑颜
交换斗争与欢乐的诗篇

 

      原载《今天》第八期

 

 

也 许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
身边却没有取暖的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壤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原载《今天》第八期

 

 

穷 人

 

二十块
补丁
一左一右
在月光下
劳动
好面熟的
风
你补着
残破的
天空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严力

 

我是雪

 

我写日记
写满了大地

我是雪
飘零只是
途中的事情

我是雪
是蒙向尸体的
白布

或者
我错了
但我又怎能
原谅枯黄的
一片

我
是雪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严力

 

 

歌

 

天很低
紧贴着脊梁
走吧
这段夜路是你
熟悉的家乡
为了把这双鞋
替黎明穿上
走吧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严力

 

 

蘑 菇

 

谁能
说服自己
在阴暗的处境里
生命不存在了
背着光
朽木怀了孕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严力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
我清楚地看到未来，
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眼泪可是最贴心的爱人，
就像夜露亲吻着花唇，
苦涩里流落着浸泌的甘美，
甘美寻不到一屑俗尘。

 

幻想可是最迷人的爱人，
就像没有站稳脚跟的初春，
一手扶着摇曳的垂柳，
一手招回南去的雁群。

 

缪斯可是最漂亮的爱人，
就像展翅飞起的鸽群，
迟缓地消逝在我的蓝天里，
只留下鸽铃那袅袅的余音。

 

眼泪幻想啊终将竭尽，
缪斯也将眠于荒坟。
是等爱人抛弃我呢？
还是我也抛弃爱人？

 

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乞丐寻不到人世的温存。
我清楚地看到未来，
漂泊才是命运的女神。

 

一九六八年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食指

 

 

 

 

 

酒

 

 

火红的酒浆仿佛是热血酿成，
欢乐的酒杯溢满过疯狂的热情，
而如今酒杯在我手中激烈地颤栗，
波动中仍有你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已经在欢乐中沉醉，
但是为了心灵的安宁，
我还要干了这一杯，
喝尽你那一片痴情。

 

1968年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食指

 

 

带我走吧，风

 

 

带我走吧，风
到海和天空的边缘
去寻找梦境

 

梦境
一枚坚实的贝壳
幽闭着一颗珍珠
——大海凝固的泪水
还有苦咸的盐粒
——层层波涛的结晶

 

海，在远方喧腾
浪花却溅湿了眼睛
溅湿了梦
带我走吧，风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小青

 

 

 

无 题

 

 

岁月如烟缕
正朝窗外逝去
像思绪一样飘忽
像思绪一样无声无息

 

在冬日的黄昏里
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
记忆被埋葬
也丧失了希望的能力

 

但我深感惊异：
木桨曾喧响着划破水面
却没有留下
一丝痕迹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小青

 

 

 

海边的儿歌

 

 

在海边的沙滩上
风在赶着夜路
潮水跳跃着奔来
在防波堤的胸前停住

 

星星结成一张大网
一直撒到海里
月亮在摇动海水
想把它的影子捞起

 

我看到浮动的月亮
那是我很久以前的愿望
忽然被顽皮的风唤醒
今天又来到我的心上

 

金色的蝴蝶还在飞来
花儿已经把花瓣合起
我想花儿的梦一定很甜
因为它把蜂蜜搂在怀里

 

夜是一片绿色的雾
神的手把绿色越调越浓
房子和花坛全都消失
树林在绿色的雾中走动

 

远处还有歌声
风还送来柠檬花香
我在绿雾中寻觅——
那一定来自我梦到过的地方

 

月亮很凉，海水很咸
海上的星星都冷得打颤
大地在沿着星海移动
像一艘在绿雾中行驶的船

 

我永远不知道
这只船驶向哪里
在这绿色的雾海中
星星也失去了踪迹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方含

 

 

 

印 象

 

 

在对过去岁月的回忆里
伴着奏鸣曲沉缓的节奏
一朵朵忧郁的花儿在苏醒
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
一阵熟悉的风从荒凉的心上吹过
愁闷的果子在风中成熟
海的呼吸是这样接近
似乎我离去的并不长久
城堡仍是这样古旧
心儿仍在到处漂流
那淹没记忆的澄清的溪水
儿时梦境中水边的星斗
像疾速掠过琴键的灵活的手指
像故乡少女哀婉的歌喉
在甜蜜的梦里，在梦想的海上
爱情的乐曲浮起我一叶孤舟

一九七八年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方含
根据原稿校对

 

 

生命之音

 

一阵风
吹散
童年的旋律
我
在万里苍穹
默默地飘  飘

我是休止符
曾深情地注视你
我是弱音标记
曾甜甜地吻过你
我是那无尽的延长线
为你牵来绿色的梦

飘过山涧
我拾起
你跳荡的心声
飘过鹊巢
我拾起
你呢喃的柔情

生命之音
还可以重新组合吗
问诚实的蓝天
问热烈的大地
问明天
问你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南荻

 

无  题

 

把手伸给我
让我那肩头挡住的世界
不再打扰你
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
苦难也不是记忆
记住我的话吧
一切都不会过去
即使只有最后一棵白杨树
像没有铭刻的墓碑
在路的尽头耸立
落叶也会说话
在翻滚中褪色、变白
慢慢地冻结起来
托起我们深深的足迹
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
明天从另一个早晨开始
那时我们将沉沉睡去

 

原载《今天》第四期

 

 

桔子熟了

 

桔子熟了
装满阳光的桔子熟了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带着沉甸甸的爱

桔子熟了
表皮喷着细细的水雾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忧伤化为欢乐的眼泪

桔子熟了
苦丝网住了每瓣果实

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找到自己那破碎的梦

桔子熟了
装满阳光的桔子熟了

 

原载《今天》第四期

 

 

红帆船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里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晨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原载《今天》第四期

 

 

习  惯

 

我习惯了你在黑暗中为我点烟
火光摇晃，你总是悄悄地问
猜猜看，我烫伤了什么

我习惯了你坐在船头低吟
木桨淌着水，击碎雾中的阳光
你拖着疲乏而任性的步子
不肯在长椅上重温我们的旧梦
和我一起奔跑，你的头发甩来甩去
隔着肩头满不在乎地笑笑

我习惯了你在山谷中大声呼喊
然后倾听两个名字追逐时的回响
抱起书，你总要提出各种问题
一边撇着嘴，一边把答案写满小手
在冬天，在蓝幽幽的路灯下
你的呵气像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

是的，我习惯了
你敲击的火石灼烫着
我习惯了的黑暗

 

原载《今天》第四期

 

 

迷  途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宣  告

——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原载《今天》第四期

 

 

无   题

 

我已不再年轻
当岁月的灰色指针
抹去一个个萤火般的时辰
在你年轻的心里
怎么还能容纳下我
这和世纪一样衰老的灵魂
把我埋葬掉吧
用你的欢乐
用你采集的阳光和新叶
堆叠起来，覆盖着我的姓名
记住，可别哭泣
我怕泪水打湿了我的记忆
诗笺和沉默的嘴唇

史康成 诗二首

 

 

夜 晚

 

楼房
像架破旧的钢琴
从窗口——
那白色的和黑色的键上，
传来城市的呻吟。

罪犯在哪里？

风，挨家挨户地搜索，
像执勤的士兵。

谋杀？

不，吊死在水泥杆上的
只是一盏盏冰冷的灯

你在想什么？
你偷偷地爱上了太阳？

不，像漂泊四海的水手，
我们都是多余的情人。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程建立
参照原稿校对

 

 

早晨好

 

太阳的金屁股，
又乖巧地骑上了树梢。
早晨，
像只巨大的烟斗，
悄悄地把我淹没在人群。
沿着天空，
沿着土地，
去追逐一天的喧闹。

早晨
把我唤醒，又使我陌生。
当我睁开双眼：
黎明的酒杯
破了，只留下
——一角蓝天。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程建立 
参照原稿校对

 

 

仿 佛

 

 

仿佛翳暗车窗的人影
仿佛玻璃上涂了半截白漆
仿佛天蓝的转椅摇过棕黄的影子
仿佛舞台上早寒的杨枝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易名
根据北岛抄稿校对

 

 

诗四首

山 影

 

山影中
现出远古的武士
挽着骏马
路在周围消失

他变成了浮雕
变成了纷纭的故事
今天和明天的交界处
风，在奔驰

 

 

海 岸

海岸，卵石
一边被烤干
一边被浸湿

猛烈扭曲的枯叶
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起落

瓢虫登陆了
带来了两颗、五颗、二十八颗
灾难的星星

 

 

暂 停

火车疲倦了
代表走下车厢
穿着节日的盛装

扳道房的屋檐下
一个女孩
机械地敲碎石子
从不抬头张望

 

雪 人

 

在你的门前
我堆起一个雪人
代表笨拙的我
把你久等

你拿出一颗棒糖
一颗甜甜的心
埋进雪里
说这样才会高兴

雪人没有笑
默默无声
知道春天的骄阳
把它溶化干净

人在那里
心在哪里呢
小小的泪潭边
只有蜜蜂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古城

 

 

海岸·海风·船

 

 

海  岸

 

我想把我揉碎
撒在长长的沙滩
我想用我的血肉
去喂饱饥饿的海水

 

我想让大海的眼睛
深情地望着我
我想让她的睫毛垂下来
掸去颗颗的眼泪

 

我想把每一次海的喧响
都带到睡梦中去
我想把风暴的欢笑
当成最好的安慰

 

过来吧，大海
让你沉默的额头
贴上我的胸膛
贴上我的爱

 

海  风

我要吐出
绿色的月亮
它将照耀
我道路的前方

 

我要举起浪花
向着陆地奔跑
我要亲切地呼唤
扑进她温暖的怀抱

 

告别了
沉睡的海鸥
用手拨开
浮动的海岛

 

云朵好像是我插上的翅膀
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只有它和我
在一起匆忙地飘

 

船

在波涛的上面
我竖起胳膊的桅杆
我是被海浪抛起的孩子
遥望着寂静的海岸

 

只是一片黑暗
只是那合上的眼帘
一只肉体的锚
我把它沉在漆黑的深渊

 

我的躯体
在海的腹部蠕动
我的泪水
含着苦涩的盐

 

我的喉管
发出海的呼喊
我的心上
跳动着一片孤独的帆

 

重写于一九七八年

 

 

城  市

 

1

醒来，
是你孤零零的脑袋。

夜深了，
风还在街上
像个迷路的孩子
东奔西撞。

 

2

街
被折磨的
软弱无力地躺着。

那流着唾液的大黑猫
饥饿地哭叫。

 

3

这城市疼痛的东倒西歪，
在黑暗中显得苍白。

 

4

沉睡的天，
你的头发被深夜揉的零乱。
我被你搅得
彻夜不眠。

也许是梦
猜透了我的心情
才来替我抒情。
啊，那被你欺骗着的
数不清的眼睛。

 

5

当天空中
垂下了一缕阳光柔软的头发，
城市
浸透着东方的豪华。

 

6

人们在互相追逐，
给后代留下了颜色。
孩子们从阳光里归来，
给母亲带回爱。

 

7

啊，城市，
你这东方的孩子。
你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
寻找着粮食。

 

8

这多病的孩子对着你出神，
太阳的七弦琴。
你映出的却是她瘦弱的身影。

 

9

城市啊，
面对饥饿的孩子睁大的眼睛，
你却如此冰冷，
如此无情。

 

10

黑夜，
总不愿意把我放过。
它露着绿色的一只眼睛。
可是，
你什么也不对我说。
夜深了，
这天空似乎倾斜。
我便安慰我：
欢乐吧，
欢乐是人人都会有的！

 

一九七三年

 

 

给

 

 

1

有我，
还有真诚。
有她默默地说给你听——
啊，我那全部输掉了的爱情！

我既是以往，
也是现在，
而你却好像是将来……

 

2

假如胆怯再也不会存在，
假如你说了：
快从这太阳底下滚开！

那我将一百次地重复
绝不虚伪；
你比太阳更可爱！

 

一九七四年六月

 

 

 

梦之岛

 

我被暴晒在岁月的灰烬上
地球的经线和纬线——这梦岛的网
在我的心上交织
一阵又一阵勒紧
生活在宣判：我将在希望中
死于第二次

闪电过后
这无数残破的碎片
表示一切已经结束

面对着立体的世界
爱——给我——不过是
一片空旷的幻觉

理性的天平像倾斜的纪念碑
失去了平衡，找不到
一个准确的砝码，去度量
生与爱的价值

活着的
死掉了
死去的
复活了

我没有明天
昨天
是那样的遥远

大海为我煮着一杯苦咖啡
力与美，在蒸发
化作漫天的氢气球

让我躺在白云上做一个梦吧
我——想——你

春天是秘密的
冷霜掩埋着醒时的朦胧，潜伏在梦岛那
荒芜的处女地上
孤独的雪花，在
你的鼻尖和睫毛上的微笑
没有脚印，我在你瞳孔的田野里
久久逗留着，你把夜晚
这黑色的爱情
全部给了我，美
在你乳房后面的心室里
正以纯洁的要求
等待勇敢

我怯懦了
就像瑟缩的萤火虫

我是世界上最大的精神浪费者
我选择了自杀
我躺倒在无数白色的音符上
我需要降温
我需要去冷库中昏睡
诚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可我讨厌

你消逝了
化作一条漆黑的河唱着一支漆黑的歌
风的漩涡
把你交给了另一个世界

沉重的暮色一涌一涌地蠕动着
送走了没有告别的告别
你的脚印溢满了深秋的雨水
你写下了黄昏
你写下了泥泞
你写下了星的缄默和海的奏鸣

生活给了我一支笔
使我成了诗人
当我用燃烧的嘴唇在你冰凉的嘴唇上
又找到那没有完成的爱
你来迟了
我的爱已经变成了孩子
在生活的道路上，我化作一个
荷着重负的车轮
盲目地滚动在
荒凉的地平线上
深深的辙印——这岁月的裂痕
延伸在我早衰的额头

月亮碎成了亮闪闪的晶体
数不清的星系，为我宣读着
古老的圣经
我被劫空了
只有一颗忧郁的心
俯在爱的书上，查考着
每一项人生的注释
我没有遗忘
只有生命在编织着自我欺骗的
谎言

顺着枪膛的来复线
我看到了明天
黎明
到处都是血
那是我和你的灵魂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白日

马德升 诗一首

 

 

人  生

 

痛苦　一条道路般长的阴影
幸福　一张被揉皱了的纸牌

沉默　一座巨大的冰山
希望　一束美丽的焰火

虚伪　一块斑驳的调色板
良心　一支古老的蜡烛

毁灭　一片蓝色的琉璃瓦
人生　一个在空中飘来飘去的气球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晨星
参照原稿和北岛抄稿校对

 

 

自画像

 

 

我是美丽的眼睛
凝视金黄透明的海
我是蓝色的星星
每晚和孩子们嬉游
我是山顶上一棵小树
瞧着走来的行人
我是田地里的脚印
浸满了人的汗水
我是风
在空中行走
我是雨
洗去人们的泪痕
我是一片树叶
收藏着爱情的吻
我是一缕头发
留下了缠绵的回忆
我是人
一个工人、一个农民
我也是老人、孩子
和一双双劳动的手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凌冰
80.2.11.
根据原稿校对

 

 

 

希 望

 

 

希望
一枚弯弯的月亮
照在孩子的头顶
希望
在哪儿?
摇动的树叶
跳跃的泉水
希望
从哪儿开始?
一颗金黄的麦粒
一滴流下的泪水
希望
不要匆忙的离去
请落进我黑色的眼蜻
请落在我粗糙的手掌

 

原载《今天》第八期  署名：凌冰
80.2.11.
根据原稿校对

 

 

星

 

 

记得小时候，孩子们
弄脏的小手
揉皱的纸，练习本的方格子和墙上
我涂抹一片又一片
蓝
一颗又一颗　星星
歪歪斜斜又大又亮

 

如今，我很少想起那最初的星星
合欢树叶子合上的时候
情人的眼睛，和
孤岛上飘浮的声音

 

我来到海边
寻找海洋把月亮铺成的小径
一个人走向另一个地方
一大片银白的波浪向我展开
遥远地响着
许许多多细小的山峰微微闪动
小鸟似的点点繁星徐徐飞起
所有的鱼群都已离去
月亮又小又孤独
像一段被人遗忘的小小的回忆

 

我站在这里，经历着死亡
身边
几块岩石 几只木船
一动不动
几千年海和手的劳动
一阵阵狂风一阵阵汹涌
仅仅留下
岩石，硬壳似的
船。实在而空洞
一颗又一颗星零零碎碎地死在早晨
似乎还带着希望

 

我也被留在这里，看着星星
寻找那颗又大又亮的
把我带走
回到一个无边的地方
任性地燃烧
每个夜晚都站在那里
笨拙　明亮

 

 

 

星星变奏曲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夜里凝望
寻找遥远的安慰
谁不愿意
每天
都是一首诗
每个字都是一颗星
像蜜蜂在心头颤动
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
柔软得像一片湖
萤火虫和星星在睡莲丛中游动
谁不喜欢春天，鸟落满枝头
像星星落满天空
闪闪烁烁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一团团白丁香朦朦胧胧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
寻求星星点点的希望
谁愿意
一年又一年
总写苦难的诗
每一首都是一群颤抖的星星
像冰雪覆盖在心头
谁愿意，看着夜晚冻僵
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风吹落一颗又一颗瘦小的星
谁不喜欢飘动的旗子，喜欢火
涌出金黄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了的时候——升起
去照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

——给Ｍ

 

一、苦闷

土地的每一道裂痕渐渐地
蔓延到我的脸上，皱纹
在额头上掀动着苦闷的波浪
我的眼睛沉入黑暗中，霞光也已落下
没有星星的夜晚
城市和乡村，关紧了窗户
无边无际的原野被搁置着
像民族的智慧和感情一样荒凉
寒冷的气流把我吞没
头颅深处
一层层乌黑的煤慢慢形成

 

我沉默着
痛苦地掩埋着声音
拾起祖先生锈的
铁铲、镐
在那些发光的日子里
镐和锄头闪成一片
开垦过，反抗过
挥舞着阳光
使我沸腾

 

二、青春

我不是没有童年，茂盛、青春

 

既使贫穷、饥饿
衣衫破碎了，墙壁滑落着
像我不幸的诞生

 

沉闷

 

被爆发的哭声震颤
母亲默默的忍受有了表达
我
裸体来到世界
为了暴露
为了单纯和新鲜
在辽阔的沙滩上━━━
和所有的人——一同晒晒太阳

 

从早晨到黄昏
从花朵在不知不觉中开放，
到满是落叶的柔软的路上
我走进过梦，走进过灌木和树丛，
走迸过明媚的日子
像天空、像酒、酣畅地敞开胸襟
大海浓厚的泡沫、白云，把我摇荡
随着瀑布和诗人从天上飞来，
溅起响声、水雾和爱情
在我的声音消失的地方，没有坟墓
我神秘地走进秋天的果子
经过雪，经过一片银白的冰冷
成了种子，成了结晶
在春天，撒遍大地，撒遍夜晚，播种小麦和星星

 

三、伤心的歌

然而，我被世界不断地抛弃
太阳向西方走去，我被抛弃
影子越拉越长
像一条漫长的道路
曲曲折折
把我扭弯
一条巨龙
被装饰在
阴森的宫殿上
向天空发出怨诉
我被抛弃着
被炫耀着
长城在群山中艰难地走着
运河在平原上伤心地流着
我被扭弯
弯成曲曲折折的年代
傍晚
紫色的光顺着宫墙流下
血泊缓慢滩开
石阶
闪着寒光
一层层、一层层
白骨
被抛弃着．被遗忘着
风，吹皱了血泊
吹皱了傍晚的霞光
褶皱的山脉在我身上变化着
我仿佛躺倒在土地上
头发，白了
在雪山的雾气中颤抖
太阳从我脚下升起
沿着我的身体。向西方走去

 

四、沉思

在薄暮中，我来到黄土高原上
黄昏时分的阴影在晃动
窑洞的眼窝越陷越深
没有声音地看着我
坎坎坷坷的道路闪着鳞光
像是有许多陶器的碎片
把我带人古老的梦想

 

我攥着一块块粘土，揉着、捏着
仿佛炊烟似的雾霭抱着我的孩子
抚摸着像孩子的头一样圆满的罐子
为了让清澈的水，流进嘴唇
清澈得像一罐罐蓝色的生活
我勾画出河流一样美丽的花纹
于是，乌黑的头发开始飘动
阳光下，黄色的河流闪出光辉
风沙流动着，黄河翻滚着
我的皮肤也被染得金黄
太阳的光辉交映着
值得让我骄傲

 

祖先把鲜红的血液遗赠给我
不是没有要求
在黄昏的点点灯光
从火中被分割出之前
我的性格，与火，没有区别
不怕狼和狮子

 

不知道为什么
人却被人惧怕了

 

陶罐碎了，精美的瓷器
夺走了我手上的光泽，妻子和姊妹
只有在织出的绸子上才显出美丽
像飘落的花朵
流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冰凉的月亮闪着幽光
在绿得发黑的松柏丛中
金黄的宫殿闪着幽光
用我的铁的劳动、发黑的汗水
黑暗中滚动了几千年的
松脂一样粘稠的汗水凝成的
琥珀、珍宝
被幽禁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一垄垄烧焦了似的琉璃瓦
固定在他们的屋顶上
不能随着秋天的麦浪
流进我的微笑
这官殿．这颤抖的光
不能映出我的面貌
不能联结我的智慧和梦想
我的面貌属于比宫殿高大的山
属于由我开凿的岩洞，东方的神往
从壁画中飘出的云，把山托向天空
属于山上各种各样的树木、野花、乌、叫声
各种颜色的羽毛和叶子，落了，又生长
属于狂风卷走的茅草，属于愤怒
属于湿漉漉的，被我踩出的山间小路
属于密林里秘密结识的人群
属于蜜，属于花粉和传播
山的沉思
奔腾的小溪汇集成的巨大的水流
属于我的地理面貌
联结着山脉和海洋的一条条江河
为了让妻子和姊妹的忧伤流走，不再回来
为了让兄弟们的肩头
担起整个大地，摇醒千千万万个太阳

 

五、从这里开始

就从这里开始
从我个人的历史开始，从亿万个
死去的、活着的普通人的愿望开始
从诞生之前就通过我
激动地呼出的名字开始
把被遗忘的
被迫害的
隔阂着的
人们
从蜷缩、恐惧、麻木中展开
舒展着各自的生活和权利
破碎的冰块，语言开始和解
每一个朴素的名字都是诗的标题
流动出浩大的生命的旋律
就从这里开始，血液
激动着每一个人
每一朵花的香味，每个孩子，一缕缕炊烟
一同升向春天，棵棵棕色的小树摇动着
枝叶和枝叶连在一起
托着成熟的果子，比母亲的乳房还要丰满
大团大团的云挂在空中
胸中的热情积郁着，越来越浓
每一次接触和闪电，每一片嘴唇和吻
都把我从孤独中解放，融进另一个人
融进所有跳动的心
爱情不能存留，大地在饥渴
就从雨开始，从溢满的河流开始
从石头的桥、钢铁的桥开始
手臂从土地伸向土地，从山腰伸向山腰
挽着所有的兄弟姊妹
沟通所有的峡谷、河床
让黑夜压弯的月亮不再像父亲的脊背
让弯弯的谷穗像饱满的弓，握在儿子们的手中
让鸟和鱼激起浪花，风
足够吹起帆，张开网
让公路铺遍荒野、山岗
城市像一个又一个结
拉着网，晒满阳光的条条道路微微颤动
渠道中、街道中流动的水、人群
永远蔚蓝
让我在繁忙中整理出秩序
如同群蜂整理蜜、整理着住所
让光划出影子和光明的界线
让影子渐渐透明，在中午消失
让我的那些苦闷、沉默、艰难的年代
消失在欢笑中
我，金黄皮肤的人
和世界上所有不同肤色的人连成一片
把光的颜色——铺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