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学双月刊
第七期
目录
旋律 | 艾 珊 |
仇恨 | 伊 恕 |
没有太阳的角落 | 金 水 |
远方——雪 | 万 之 |
红气球 | 萌 萌 |
老人与伤兵 | 阿 蛮 |
星 | 凌 冰 |
永动机患者 | 晨 漠 |
尹洁站在五屉柜前,握着长颈的”柠檬牌”花露水,感到手心汗津津的。她真想回头笑笑,来结束这场刚刚开始的争吵。真无聊透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肉烧糊了,这有什么?可以再炖,用微火,多放点佐料。把资料室带回来的外国画报放在一边…… 她应该笑,转过头去,用她那种特有的微笑,过去不少次磨擦都这样避免了。关键是时机。现在的机会就不错,争吵还没出圈,不过是些你来我去的嘲讽;笑笑既没有屈辱感,也没有胜利者的宽容。尹洁用力拧着瓶盖,丝扣越拧越紧。上次争吵是什么时候?天哪,这种周期性的恶性循环有没有个完?“柠檬牌”花露水系高级香料精制而成,柠檬的产地在哪儿?南方。那里的人们脾气是不是好些?有阳光,有花朵,还有柠檬的香味。她应该笑,应该转过头去。
“我可受够了!”结果这句话脱口而出。
“够了?日子长着呢—— ”他故意拖长音调。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得有点儿长远观点。”
瓶盖拧碎了,飘出一股幽香。“那好,咱们离婚吧。”
“又是老话题,”他冷笑了一声。“你明天上午跟行政科打声招呼,卷起铺盖,请吧。”
尹洁陡地转过身:“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 ? ”
他靠在床上,胳膊交叠在胸前,眼镜片闪闪发亮。“这,我可管不着。”
“你明明知道,为了你我跟家闹翻的……”
“为了你自己。”
砰的一声,花露水瓶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你不要脸!”
“这个不脆,后边有暖壶!”他说。
尹洁气得浑身哆嗦,抄起暖壶扔出去。接着,茶杯、托盘、花瓶、糖盒…… 凡是手边够得着的东西统统飞了出去。谁也甭要,什么也甭要!让你满不在乎,一切都成了碎片,看谁心疼!叫我卷铺盖,没那么便宜。哼,每回都卡在这儿,谁定下的这条混账规矩,还堂堂正正地贴在门口:“凡本厂宿舍居住的双职工首先提出离婚者,请自动到行政科办理迁出手续。”那些行政科的老爷们,尤其是那个小眯缝眼的缺德科长,你们倒挺轻松,什么也用不着发愁。唰,一张住房证;唰,一张家具清单。呸!
大志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尹洁停住手,掩面失声地哭起来。泪珠顺着指缝,滚到腕子上,痒酥酥的。她居然扮演这么个泼妇的角色,说不定再过两年,她会站在院子里骂街呢。她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那间卧室,想起了桌上那只小绒毛狗的玻璃眼珠。上面一定蒙上不少灰尘了吧?以前她总喜欢鼻子贴着鼻子,望着那对眼珠,讲些悄悄话。因为只有绒毛狗不会泄露秘密;它能理解一切。妈妈,你却什么也不能理解,你以为我当时提出的只是结婚的请求吗?不,除了狂热,更多的是对独立生活和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尊严的渴望。你劈头盖脸地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反抗了,你就受不了,哭着,喊着,要和我断绝关系。妈妈,要知道,这是医生的职业病:武断而无情。可上个月在轻工业展览会上,你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大步地走过去,可我渴望着你的呼唤,哪怕轻轻地咳一声,我就会站住……尹洁平静下来,踏着吱吱作响的玻璃碴,走到门旁的脸盆架前,擦了把脸,什么也不想,不想,想也没有用。只求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做个好梦,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她感到有点冷。冰凉的被里一触到身上,就会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她想起了菜市场白色瓷砖池子里的冻鸡,不禁一笑,这两年,她常常这样笑,对着自己笑,对着内心深处笑。她伸出胳膊,把床头柜上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调小。电台正在播送一支萧邦的钢琴曲,轻快的旋律和绿色的台灯灯光一起洒在枕边,和她那卷曲的头发揉在一起。她似乎轻松一些,烦躁、苦恼和一天的疲劳被挡在灯罩之外,消散在黑洞洞的空间里。屋里弥漫着花露水浓郁的气息。什么也不想,管他呢,让他在外面游荡吧,最好冻死在街上。小时候有一度她恨透了钢琴,每天早晨坐在琴凳上;窗棂的阴影沿着五线谱的黑色格线滑动;背后是外婆严厉的目光和更加严厉的咳嗽声;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像节拍器似的在头顶上摇啊摇……有时,她总在暗自惊奇这美妙的旋律是怎么产生的,听听吧,又遥远,又神秘,仿佛和生活是平行的,永远不可能交融在一起。而生活中只有那些破碎的音调,往往又带着某种不祥之兆。结婚前一天,她和妈妈吵完架,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琴盖,随手拨弄着琴键。爸爸跟着进来,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咚地弹出一组不和谐音,甩开爸爸的手,转身走出去,再也没回家。这组不和谐音至今萦回在耳边。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一种预兆:既有和父母决裂所引起的内疚,也有随之而来不知该转嫁给谁的怨恨;既有旅行结婚时茫茫的南国之夜带来的空虚,又有初次口角后的那种隐痛和不安……
“妈妈,你瞧小三,挤得我喘不上气了。”
“我瞅你又找抽,快给我睡!明儿一早我他妈就得给你们奔命去。”
这是从对门司机家里传来的声音。
房子,尹洁叹了口气,简直是个咒语,念得人人都头疼。有什么办法?吵架归吵架,总不能睡到街上去。已经十一点了,电台在播送简明新闻。奇怪的是,即便天塌地陷,播音员的声音从不改变。她啪地关上半导体,翻了个身,为什么要结婚呢?可人人都这样,一个过程,仅此而已。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为了最初的狂热,为了美好的愿望,也为了固执。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婚后都向自己提这种问题?哎,那就太可怕了。
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后有人砰砰敲门,尹洁腾地坐起来,拉开灯,匆匆穿上衣服。一阵叮当的钥匙响,门后镜子的反光闪了一下,门开了。大志倚在一个陌生人的肩头,脑袋垂在胸前,一绺头发搭拉下来。
“用、用不着扶,我还没有断气。”大志试图推开那个人,结果腿一弯,歪倒在地上,眼镜甩了出来。
“他怎么啦?”尹洁问,向前迈了一步。
“多喝了点儿。来,帮帮忙,抬上床去。”来人说。
“我没醉……介绍一下,我的酒友,嗯,这位是我的老婆……友谊万岁!”大志向空中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又无力地垂放下来。
尹洁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和那个人费了好大气力把他拖到床上。他朝地上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尹洁拾起地上的眼镜。真让人恶心,呕吐、碎片、陌生人,还有这混杂着酒气的香水味。哼,平时他就是透过这一圈圈的玻璃片看待世界和你的,所有的感情都被这该死的无机物隔开了……
“吐出来就好了。”来人说着掏出打火机,点上支烟,“我们刚认识,他喝得太猛……怎么,你俩刚吵完架?”他朝地上扫了一眼,吐出口浓烟,目光停在尹洁身上。
这时,尹洁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尼龙衫,慌忙把胳膊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嗐,想开点儿得了,就那么回事。结婚过日子就像口痰盂,谁都得朝它啐唾沫。我和老婆子也分居半年多了……
“为什么?”话一出口,尹洁才觉得实在多余。
他咬了咬嘴唇。“一句话,我可不愿意他妈的当王八。离婚比办丧事还难,说是要等什么名额……”他吹吹烟蒂上的白灰。
“走了,好好照顾他吧。”
“谢谢你。”
“用不着客气。”他走到昏暗的、堆满炉子和杂物的楼道里,又问,“要说你们是读书人,怎么也这么大肝火?” 尹洁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别送了。好在明儿酒一醒,他会忘得一干二净。”
尹洁望着那张无法判断年龄、有点浮肿的脸,点点头。可是谁也不会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明天和今天一样,早晨和晚上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回到屋里,靠在门上。大志继续干呕着,只吐出一点黄水。
“给我喝点水。”他勉强抬起头,含糊地说。
“暖壶碎了。”
“我渴!”
尹洁站在那里。她内心充满了厌恶,既厌恶他,也厌恶自己。
“我渴,洁。”他的声音微弱了,像是乞求。
尹洁转身出去,点燃了楼道里的煤气炉,烧上壶水,又回到屋里。她在脸盆里浸湿一块毛巾,拧拧干,递给了他。大志颤抖着接过毛巾,想去擦额头,可手一松,毛巾滑落在枕头上。忽然,他双手痉挛捂住头部,低声呻吟起来。
“怎么?”尹洁不禁向道。
“疼,我的头……”
“要不要吃片止疼药?' ,
他只剩下摆手的份儿了。汗水顺着额角淌下,脸色惨白,使得眼镜留在鼻梁上的压痕更显眼了。
尹洁在床边坐下来,用湿毛巾擦去他额角上的汗水。忽然,她记起新婚之夜,大志,也喝成这副样子。而她,紧紧抱住他的头,竭力想分担他的痛苦,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此时此刻,由于怜悯,由于给予,由于被唤起爱的回忆,她感到一点点甜蜜的满足。那天夜里,尽管衣服被吐脏了,她依然很幸福。桌上朋友送的鲜花在开放。随着秒针那清晰的声音,一瓣一瓣,花蕊悄悄地伸展着,抖落下金黄色的粉末…… 那时,她不知道花在开放的时候也在凋残。又是一阵剧痛。尹洁俯下身去,抱住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前。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跳,那么沉稳有力,再没有新婚时那种急促和慌乱了。记得当时每次亲热之后,她都久久不能入睡。耳朵贴在枕头上,谛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切都在变,除了播音员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一把白金尺,告诉你和往事的距离……
水开了,她冲了杯糖水,把他的枕头垫高,一勺勺地喂他。他安静下来,慢慢地吞咽着,不久便睡着了。大概是由于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脸变得柔和了,似乎是长年微笑的痕迹。这两年,很少听到他的笑声,由于耿直,他几乎跟厂里所有的领导都吵遍了。也许有个孩子会好些,不少家庭都是这样。她感到胸口有点胀,仿佛充满了白色的汁液。是啊,她总在等待着什么。等待,而不是希望;没有目的性,实实在在的,耐心……风在歌唱……在远方,那里没有冰和雪……
朦胧的睡意中,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柠檬树。
早上,尹洁被楼道里的喧闹吵醒。她能分辨出各种声音:婴儿初醒时的啼哭、蹭来蹭去的拖鞋声、照例的寒暄、漱口杯当当响、水龙头哗哗地放水……床轻轻一动,显然大志已经醒了。
“头还疼吗?”尹洁问。
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尹洁盯着天花板。晨光顺着窗帘上端漏进来,构成不规则的波浪型图案。忘得一干二净?哼,谁也没有忘,永远也不会忘。她等待的只是一个恶梦。没有开端和结局的恶梦,由所有的日子组成的恶梦。
“我的眼镜?”他问。
尹洁转过身,背对着他。
“在哪儿?”
“柜子上。”尹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大志开始穿衣服,裤带的金属扣环发出声响。当的一声,他踢开一块碎玻璃,吱吱地走动起来。尹洁盼着他快点滚蛋,她不愿意当着他的面穿衣服,让他看见自己半裸的样子。他好像故意磨蹭着,一会儿刮脸,一会儿把杯子弄得叮当响。终于,他的脚步在门口停下来,似乎犹豫着什么。尹洁心里一动。
“晚上我不回来吃饭。”门砰地关上了。
尹洁真想跳起来,追上去,对着他的耳朵喊:你饿死才好呢,永远别回来,闲逛去吧,和那些酒鬼痛饮去吧!就是别爬回来喊头疼,要水喝!痰盂,一点也不假,谁都得朝里啐唾沫,那就啐吧,还有呕吐。
街上有雾。人渐渐多了起来。无轨电车呜呜地驰过,扩音器吱吱嘎嘎地响,传来售票员报站的声音。尹洁在流动售货车上买了个面包,又碰见了那对老夫妇;他们几乎和钟表一样准时。老头是附近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员。几乎每天早晚尹洁都能看见老头亲自到车站接送自己的老伴,平时总要点点头,彼此打个招呼。可今天她从内心里感到厌烦,甚至憎恶,瞧瞧他们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那么亲昵,像对初恋的情侣,互相搀扶着,偶尔还相对无言地笑笑。他们走在这寒冷而灰暗的街上,仿佛在炫耀自己残存的幸福,在暗示别人的离异和纠纷。哼,这对古老的活标本,就像播音员的声音一样,又是个讨厌的常数。尹洁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开。
“路滑,小心别摔着。”老头叮嘱着。
“你这个高血压,倒是该留点儿神……中午再把小锅里的牛肉炖一炖,还不太烂。”
“你说第三遍了……”
电车进站了,人们蜂拥而上,尹洁被裹挟着带上车去。车门好不容易才关上。电车起动的一瞬间,尹洁看见老两口还站在下面。老头正帮老伴围好头巾;他那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
下午厂里组织看电影《甜蜜的事业》。看了不到一半,尹洁就溜了出来。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聚在一起聊天。她从旁经过的时候,其中一个扭过头来问:“喂,甜蜜吗?”
“比黄连还甜。”另一个说。
一阵哄笑。
尹洁走在大街上,不知该去哪儿。她可不愿意马上回家。女友呢,婚后差不多都疏远了,再说她不想让别人用同情的目光来接纳自己的不幸。她感到孤独。哎,孤独,这已不再是女孩子的信笺和日记上时髦的用语了。它开始展现了自己的全部含义。她还年轻,往后的时日怎么打发呢?记得小时候吃“米老鼠”奶糖,每次她总是先剥下那层薄薄的米纸,放在舌尖上,让它像雪花般融化。那时是甜蜜的,比吃糖还甜,因为有一种甜蜜的预感牵拽着她。现在她还能指望什么呢?她累了,头也隐隐作痛,真想找个地方坐坐,喘口气。
她拐进一家饭馆,已经没有空座位了;靠角落的一张桌旁坐着个男人和小女孩,旁边的凳子上堆放着大衣。她走了过去。
“您是不是能把大衣换个地方?”
“让我放哪儿?”他瓮声瓮气地说,连头也没抬。
尹洁愣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是他,韦海林。过去总在想,在她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准会遇见他,没料到这一时刻来得这么早,她想走开,趁他没注意,快点走开,可是腿有点软,迈不开步了。望着他那眼角的皱纹和腮帮蠕动的肌肉,望着被他那稀疏的头发半遮住的小女孩稚嫩的小脸蛋,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死亡,在她心中死亡。又是一个梦,而且结束得这么快。其实她根本无权失望,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
“你?”他抬起头,惊愕地站起来。
“还认识?”
他尴尬地笑了笑,手背在鼻尖上擦了一下。又是个常数。过去,尹洁曾想改掉他这个习惯动作。
“这是你的女儿? ”她问。
“嘉嘉,快叫阿姨。”小女孩从海林胳膊肘底下探出头来,嘴角还挂着一滴油花。“阿——姨—— ,我叫韦嘉,差一个月四岁。”
“真乖,”尹洁说。
他们坐下来。尹洁从他母亲和过去共同的熟人问起,扯到政治、国际恐怖活动、飞碟、内部电影和文学期刊。“说下去,千万别停下来。”她想。
女服务员过来开票,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他们沉默了,不知该讲些什么好。尹洁本来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可心里一阵慌乱,眼帘垂了下来,望着桌上的一碗剩汤,几颗琥珀色的油珠围着汤勺打转。
“尹洁,”他悄声地说。
“嗯?”
“怎么说呢?那些年,我,我不太懂感情了……”
“说这些千什么。不是挺好嘛,多可爱的孩子。”
海林苦笑了一声。
“孩子她妈妈怎么没来?”尹洁问。
“我妈妈好长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嘉嘉抢先说。
“出差啦?”
“妈妈和爸爸打架了。”
“行了,快把汤喝掉。”海林轻轻地拍了拍嘉嘉的脑袋。
“怎么,离婚了?”
“哦,不,不……
“妈妈星期天回家看我,买好多好多糖。”嘉嘉用舌头舐着汤勺,又插了一句。
长时间的冷场。
“你生活得还好吗?”海林终于问。
“好。”
“祝你幸福。”
“别说这些,没意思。”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不,真慢。”
海林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为什么?”
尹洁没有回答。
“角度不同吧?”
“也许。”
“你现在住在哪儿? ”海林在口袋里摸索着。“噢,你还是记下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吧。”
海林在小本上写下号码,扯下那页纸递给她。“我们该走了……”
尹洁点点头。
“还能见得到吗?”他问。
“不知道。”
“阿姨,再见!”嘉嘉挥了挥戴上棉手套的小手。
门,摆动了几下,关上了。尹洁的手慢慢捏拢,把那张纸片揉成一团。通向过去之门终于关上了,那就让它关上吧。在那扇门的后面是沉沉夜色和无数纷杂的脚步,没有什么记忆的标志,没有。她轻轻一弹,纸团沿着墙角,滚到一个污迹斑斑的痰盂边上。看来,她并非那么不幸,大家都一样,彼此彼此,在这婚姻的重负下苟延残喘,也许不同的只是这些维系婚姻的链条:她和大志之间是房子;那个酒鬼和他老婆之间是名额;海林夫妇之间恐怕是孩子;而那对貌似幸运的老两口之间,仅仅是一种形式,一种单调而僵死的形式而已。关键在于习惯,你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不会再感到艰苦。可这不恰恰是麻木吗?麻木!饭菜端来了,尹洁瞥了一眼女服务员漠然的表情,心里感到很冷。她自己的表情也不过如此吧?也许每个人都是一面冰冷的镜子,别人能从中看见自己,从表情到内心,而人们就生活在这无数的反射之中。
在回家的路上,在拥挤的无轨电车上,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她和海林刚刚认识不久,有一次他们去看晚场的电影。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他俩被人们挤在一起,紧紧地贴着,连动也没法动。在他们头上,是一盏刷着半截红漆的顶灯。在红光之中,周围的人们仿佛静止不动。一张张脸显得很古怪,平平的,没有立体感,彼此迥异而又雷同。海林灼热的呼气吹到她脸上,她羞怯地低下头。她不想说话,不想笑,只希望那辆公共汽车别停下来,永远永远开下去……
到站了。尹洁走下车,碰见那位正在站牌下耐心等候的老头。
“您好,”她打了声招呼。
老头微微躬了躬腰。“刚下班?”
“您在等?”
“第四辆了,今天车挤。”
“您每天都这样接送?”
他扶扶眼镜,露出一丝笑意。“除了生病,加上审查过八个月,哎,天灾人祸……”
“一共多久了?”
“三十二年,再有两个月零七天,就整整三十二年喽。”
“是结婚?”
“对。”
尹洁感到震惊。使她震惊的倒不是这些话本身,而是他的那种表情,很难描绘的表情。
“您,您很幸福?”她忍不住问。
老头呵呵地笑起来。“你这话问得怪有意思,让我怎么说呢?”
尹洁也笑了。“说实话。”
老头想了想。“古人有句话。叫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的是作画;依我看,做人也是这个道理,主要是这儿,”他拍拍心口,“别让它干了,像口枯并……”
下辆车来了,老头迎上去,不一会工夫,他挽着老伴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俩朝尹洁点点头,向前走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尹洁的眼睛湿润了:一盏盏水银灯光扩散开来,连成朦胧的一片。
当她从一幢楼房下面走过的时候,听见了一组小提琴的旋律,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曲子了,只知道它很柔和,很美,并将久久回荡在她的心里。
原载 《今天》第七期 署名:艾珊
“她回来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暗空照亮了他的脸,紧接着一阵霹雳。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
“她回来了吗?”
他的问话震撼了天地,似乎也震撼了他自己。随着他的话音,树叶冒出了冷汗,大风吹掉了情人手中的纱巾;大地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在黑暗中说话。
“她回来了吗?”
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像一张海中的帆,像一块白杨树皮。大雨无声地落在地上,像是哀悼弃世的亡灵;而乌云后面的星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回来了吗?”
他的话像一个粗汉的手指,倾刻之间敲破这个玻璃的世界,在斑驳的废墟上,落了满地刺人的碎屑。
“她回来了吗?”
碧空如镜,灰色的北京城里,一个华侨青年在等待他的姐姐,他满是灰尘的衣服上印着罪服的徽号。
“她回来了吗?”
苦涩的大海里,辽远的航标灯诱人地闪耀着,低吟着,他的话音随着那高涨的潮水低落下去了,一起一伏地涌现在这小小的航标灯的周围,低迥着,盘旋着,乞求着。周围有黑色的大海,上面有暗金色的天空。
“她回来了吗?”
他的脚深深地陷进沙滩上的积雪,海燕在海上盘旋;远帆消失在海平线以下。当他坐在雪地上看海的时候,警吏交给他一张回京探亲的假条。他回京去找他失散十几年的姐姐。
“姐姐现在在哪?她回来了吗?”
他坐在房里的躺椅上抽烟。这间房子小得出奇,在书橱前横放着几张躺椅,躺椅互相紧紧靠在一块儿。在躺椅的旁边只能放一张小床。我和他就挤在这张床上睡觉。他喜欢我的温情,总愿意安详地看着我,用手托正我的脸,用他痛苦的眼睛播亮我的眼睛。然而,我最害怕他无言的沉默。这种沉默能够延续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安静地靠在他的身边,拿起我崇拜的印度舞王的小塑像凝神望着。
今夭晚上,他总问我:她,是否回来了?然而,我又怎么能够回答他呢?天啊!印度人说,一切人都是你,都是我,都是他。为什么不能宽恕她呢?为什么他总要用这句话吓我、逼我呢?谅解她吧!她是他的姐姐,从小生活在一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他常常回忆童年时代,回忆长江和恒河,回忆上海和加尔各答。他们一起念泰戈尔的诗句,唱起聂耳的梅娘。
我走到他身边,替他披上一件夹衣。在月色里,我能够看见他凝思默想的脸。我看见了两幅肖像:一张少年的肖像,开朗的线条慢吞吞地勾勒出一张笑脸,笑脸上闪动着一双顽皮的大眼睛;一张成年人的肖像,大块的冷色涂抹出一张受难的脸,像一个虔诚的殉道者。这张脸渗透着沙滩的土褐色,黄昏的时候,又染上太阳光的红色。阳光照在盐滩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上,把小房子染上一层魅人的光。他走句海滩,迎着红色的雾,红色的海。
房间里挤得不行,我无法打扫这间房子。到处都是零乱的书籍,水果堆放在盘子外边。我的裙子、围巾也扔得到处都是。墙上挂着前两天才从别人那里弄来的一幅米罗的画,幽暗,怪诞。满地都是烟灰。
他一刻不停地思念他的姐姐。姐姐是他生活中唯一的知己。当他拖着沉重的铁镣走进牢狱大门的时候,他看到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姐姐写来的。固然,在这封信里,他找到的只不过是一些欺骗他的假话。这些话告诉他还年轻,也告诉“她”还年轻。告诉他生活的残酷、爱青的挚贵,告诉他某些相反相成的哲理,告诉他等待的价值和苦闷的魔力。
他从牢狱的铁窗上望出去,看见了彩云和雨虹,看见了他的姐姐。在梦中,他呼唤近在咫尺的亲人,但是,他却只能摸到一个影子。他回想她用纤巧的小手搂住她的双膝,挑衅似地盯着他,他那木然的男孩子的静界就被一举摧破了。他会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姐姐。姐姐无所顾忌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她的笑那么诱人,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用手抚摸着姐姐的小下巴。她甩开他,梳理散乱的黑发。
她真像印度石窟里的女神,在熣灿的阳光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高高地昂着头。在这样高傲的女人的脚下,这个世界变得无情和冷漠;然而,同样因为有了这样的女人,这个世界变得温柔而妩媚。当她们这样的女人走进城市街道的时候,城市就像多臂膀的印度舞女那样,充满着活力、热情。
不知有多少次,他追随她去探访古代的遗迹。然而,这些严肃的大山、河谷,这些印度的金字塔,却不能够挽回他们毁灭的命远。只有冒险成了他们的皈依的宗教。
“下雨了,会觉得凉的。”
“啰嗦什么?”
他走到我的身边,用仇人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他已不像我的情人,像那些无情义的流浪汉,他的破烂的衣衫从他宽阔的肩膀上,滑落到地上。他的臂膀上长满了腱子肉,有时,他把臂膀弯曲起来,大臂粗得怕人;而我还是喜欢这双臂膀。
“她在哪里啊!”他叹息着。
我悄悄地避开他。天啊,这是一头禁固在笼内的狼。
在牢狱里,他收到了第一封信。后来,又收到第二封、第五封、第十封。有一天,他忽然看见她的身影在女囚放风的队伍里。她那雪白的穿着短衫的身影使他的心里荡起一副生命的桨。他想大喊一声……那白色囚徒的印象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了。
“她为什么进了监狱?”
“也许,这是一个和她相像的姑娘?”
……
这幻影追随这可怜的人十多年。
在这些年里,他浪迹天涯,来去勿勿;像这个城市的午夜一样,有时候,我按不到他的脉搏。此刻,他一定在想她。他不住地低声念道她的名字:“恕!恕!!”
他也似乎听见了一个来自喜玛拉雅山那边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在召唤他:“来思!来思!”
他的心十年没有喝水,十年没有阳光。他的容貌大变,身材长高。他蹒跚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像一个古堡幽灵。当我和他从这拥挤不堪的小小的巢穴里走到街上去的时候,我和他的心好像顿时陷入一个迷途的沙漠中。月下肃立的大山远在天涯。偶然从身边走过的夜行人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天高地广,在黑夜中,到处挨在一起的居民的住房好像一群露宿街头的乞丐。这些乞丐矮小、丑陋、猥琐。宫墙之水一夜之间似乎就要凝滞成冰;树水像是林立的绞架,高耸云巅,夜风从天边吹来,报来一组刑讯的惨号。我自觉渺小无力,觉得他硕大无朋。
他旁若无人地在街上漫步。我不像他的情人,不像他的姊妹。
我无法摆脱那个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幻影:
在牢狱里,在砌有围墙而露天的放风场,男犯的队伍从这个大(放)风场走出来,女犯的队伍从监房里走出来。在被迫低头行走的女犯队伍里,有一个昂着头、披着长长黑发的姑娘。她修长的腿穿着淡色的裤子,在头发的末端系着一根红头绳。她那晒黑的脚踝下穿着双白色的凉鞋。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了她,看见了那双喜欢挑衅的眼睛。
“啊!……是她,不是影子……”
他的视线模糊了。
“是她?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
他语无伦次地低语。
“低头!快走!”警犬叫了两声。
他低下头看着我。北京八月的夜晚,雨水清洗掉我心头的宁静。我的心比八月夜晚还要愁苦。在这浩瀚的大城里,午夜的行人只有他和我。我当然相信他是我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和他都是堕入风尘的人。我记得在强盗的闹宴上,我是怎样为那些贪婪的男人跳舞唱歌的。我也记得一个夏夜,我又是如何结识了他。记起这些就让我发抖。我知道,男人是狼,女人是羔羊;我看到喜玛拉雅的两边,我们人类在各个不同的舞台上上演令人心碎的悲剧,这悲剧延伸到几乎每一个家庭,这悲剧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他的眼睛,而高挂云幕的月,像他的眼睛一样掩藏着一种无比的淡漠、冷酷、凶残!同赤裸着男人一样瘦弱的身体;在这瘦弱的身体里掩藏着一股冲杀的力!这种力量被我们这样的女人削弱了。但是,弄不好的话,这种毁灭万物、又能使万物涅槃的力,会残暴地摧毁我们这样的女人的一切,包括贞操、良心和道德。
想到这里,我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的眼正好觑视我的眼睛。
“冷吗?”我勉强地掩饰自己的痛苦。
“不冷。”他勉强地回答。
“天啊!”他仰天长叹一声。
“别想她了,告诉过你,她不回来了。”我温存地对他说。
“骗人!”他只说了两个字。
长街无尽头,痛苦无边,我怎么好告诉他:他所要寻找的人就是我呢?
不!不!我不敢承当这样一个角色。那姑娘天真、纯洁,她有一颗花一样的心,她的全身都沉浸在善良的愿望和高渺的幻想里。她的体态像阿旃陀的美女,那雪白的皮肤正好和堂皇的泰姬陵匹配。她天性乐观、豁达,为自己的美心旷神怡,用自己的美替别人神往,与神相交。她的到来就是一场喜剧,她的双唇是为了预言幸福而生,她的全身流动着一条欢腾的泉水。她是母亲、也是少女,她的形象迷人,结合了东西方人种的优点。她的冷酷使无数的奴隶倾倒,她的恩惠使无数的乞丐得救。
我的思绪烦乱不堪。我惊倒在自己约幻想里,为自己过去的美哭泣!
“骗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没有勇气等待这场毁灭。我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那里有我细小的白花,有我脆弱的温火,有我惨淡的夜光杯!啊!让我吃尽一杯鸦片吧!
“我累了!”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放慢了步子。
“上帝!这太残酷了。我当然知道,古代的人衷情于单一的信念,单一的感情,俄狄甫斯何泰会想起先欺骗自己,再欺骗自己的母亲,把生活巧饰起来,在卑鄙中求得安宁。但是,我的心不想去仇恨每一个具体的人。我知道有一些人犯了罪。然而,我只可惜没有忏悔的自由。”
“我不懂你说的话,来思!”
“自小没有父母……相依为命的人,总有一天要被这个社会拆散。今天是你的朋友、情人,明天就是别人的掌上明珠。人心浅薄,刁钻,世界是邪恶的,欺骗是唯一值得崇拜的神!”
他顿了顿说:“我可以宽恕你,也可以宽恕自己。我觉得你弱小、孤单,我怜悯你;我看到自己弱小、孤单,我怜悯自己。但是,怜悯在世上值几个钱?劫掠吧,占有吧,毁灭吧!我心里没有神明,我厌恶上帝,同时厌恶上帝的信徒。”
“来思!你怎么了?别提过去了。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是你的……”
“自从我走上强盗的道路,就从来不知道、也不懂得什么是爱,女人?女人是这个社会的遮羞布,我嫉妒过女人的心,填补过她们的空虚。不!我不要理智!不要良心!谁说印度有垂死的美?屎!”
“来思!!”
“我的厌恶也许是我的神明。可别人也厌恶我,等到有一天,海啸突然袭来,我结束了自己可悲可鄙的一生,人家走到我的坟前,唾上一口痰。我躺在坟里继续受人歧视。”
“来思!我们回去吧!你别太刺伤了自己,我愿意救你,为你跑遍天涯……”
“屁!你只不过是一个牺牲者,只会在痛苦的时候笑。”
“不,我愿意为你忍受一切,你的诅咒,你的皮鞭……只要你不把我的心放在酒里大笑着吞进肚肠。”
“把你的酒杯摔得粉碎吧!”
我和他步回房间,他顺便在酒橱里拿起一个酒杯,只一挥,杯子掉在地上粉碎了。
“哈哈!狗,死刑,来世!”
他冲到我的身前,一把撕掉了我的衣衫,双手撑起我倒在床上的身体,贪婪地盯着我的胸膛。我的心咚咚跳着。
他猛地把我推在床上,跑到街上,不知去向了。
我听见一个凄惨的声音:……“她死了!?”
我知道,在那个女囚的队伍里,只有我血液里有雅利安人的血。我也知道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弟弟来思认出了我。我还知道我从罪恶的伙伴那里隐藏了自己的身世。我用最忠实、同时也最虚伪的心为弟弟服侍。因为,正是我在警察面前出卖了他和他的伙伴。他服刑十年是我的罪过。他以为他的姐姐还活着,像少女一样善良,是我给了他这样虚假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偷生几年?我生命的价值何在?固然,我已堕入风尘多年,但我仍然崇拜贞洁。可是,我的爱人是谁?我的仇人是谁?我的心像一张破网,人所具有的一切都已经从网中堕入苦海。我这伤痕累累的女人,只能睁着一双病态的眼睛。天啊!我也许毁灭在自己亲人的手下,我的灵魂甚至不能为我辩解……
算了吧,天地!我的眼前已经是黑暗无涯,我的生命尽可以付之东流,但是!我是否能够告诉来思,我,恕儿,你的亲姐姐,你日夜思念的人,就是出卖你的人呢?!虽然,现在我是拯救你的人,关怀你的人;我从自己身上脱胎出去,那第二个我,又要毁灭了;如果允许,我真想死一百次呢!
人与人的内心潜藏着互相知觉的灵感,我早已意识到这场悲剧之谜已经诠释,由他去吧,时间就是一切。
他跑到哪里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跑出去,去追那个过去的我;现在,我不是少女,不是姐姐,不是血肉之躯,不是思想和意志的精灵,而不过是挂在他呼唤的声音上的一缕紫色的枯叶。
……
75年初稿 79年改
根据原稿校对 2009.1 .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些,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作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案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
“到底是年青人哪!”
克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就是正式工厂真的要你们,咱也不能给!”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们哼起了《菩提树》,互相谁也不看谁。
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
……
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妈妈你看哟!”
我们都低下头。
“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
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吗?”
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
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如果换了相反的情况,我们三个会立刻停下来,摆开决死的架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为死人做祈祷一样地安慰我们的知青办干部,那些像挑选良种猪狗一样冲我们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窃笑我们的女的,那些用双关语讥嘲我们的男的,还有父母脸上的忧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负担……够了!既然灵瑰失去了作人的尊严,何必还在人的躯壳里滞留?!我不想否认这世间存在着可贵的同情。有一回,一个大妈擦着眼泪劝我说:“别胡想,别想那么多,将来小妹会照顾你的,她不会把哥哥丢了……”我不知当时我的脸色是什么样子,那个大妈哆哆嗦嗦地搂住我,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天哪,原来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废物、累赘、负担……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样。可我们的仕女图画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画得差,画得少。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算了吧,”铁子对我说:“等到二老归西,难道咱们还那么不知趣地活着?”
“弄个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克俭说。
“和谁?”
“谁冲咱们翻白眼就和谁!”克俭把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险些摔倒了。
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向小巷深处。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双眼;
……
春风乍起,吹绿了柳条的时节,她来了。
“我叫王雪,我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行”、“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吗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人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慨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所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在“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命运》、《茫茫大草原》、《土拨鼠》……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已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颊,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嫉妒。
“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到天黑了,我们回家去,我不再说: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徕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呢?准是你瞎胡编的……”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摇着,晃着 。
她可真不像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 譬如:
“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啊,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地爱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欢乐的同时,都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噬。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缘故。
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 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支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 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了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碜吗?”
“寒碜?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两片树叶,淘气地塞进了克俭的脖子。
“你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
我没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不要和他来往过密,你应该慢慢地疏远他,因为他可能会爱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会害了他。”那时我就懂了,我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们这样的人爱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离开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
“怕啥嘛?问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里托着一只花牛牛。啊,但愿你永远像个小姑娘。
“噢,我是说天黑了,你不怕吗?”
“去去去!” 她不好意思了。“我们看《 甜蜜的事业》还是看《三笑》?”她为了打岔,说。
又是克俭说:“三笑?笑个屁!”
铁子说:“看《猎字九十九》吧,图个热闹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业》。”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个人去看吧,散了电影一个人回去。”铁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语了,捧着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们身后走。
我真有点可怜她,但铁子和克俭忍着笑冲我挤眼。我忽然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我们像三个顽皮的小哥哥,逗弄着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个小妹妹。一演到打斗和紧张的地方就闭起眼睛,抓住我的拐杖,或者嘟嘟囔囔地埋怨铁子和克俭。我有个强烈的愿望:让时间停下来,让她永远是个小妹妹,让我们永远作她顽皮的小哥哥,永远这样相处在一起,忘记过去、现在和将来,忘记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记了我自己:为了去捡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线团,我的手竟离开了双拐,像健康人那样去追赶,弯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头上……我愿意再摔十次,因为王雪当时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才使她破涕为笑。
人们说,爱情是压抑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个借口,理智就会服从感情,什么“决心”之类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夏天,在那个小公园里,我们一起渡过了好多个甜蜜的夜晚,借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们得保护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车。都看了些什么电影?记不得了;只记得落日、晚风、明月、繁星和那个不把我们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风起了,吹黄了小路两旁的草丛,吹谢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树林的茂叶,吹去了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梦。
一天,王雪忽然发起愁来,独自默默地发呆、叹气,好像一夜之间变成名符其实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了?”铁子问。
她看看我们,想说又没说。
“你病了?”克俭问。
她想说又没说,脸上起了一片红晕。
“有什么难事告诉我们,谁欺负你了?”
“谁活腻歪了?谁?告诉我!”克俭把手指弄得“嘎巴巴”直响。
“没有谁欺负我,”她吞吞吐吐起来:“是我妈,妈妈非让我见哪个人不可……”
角落里静极了。
“是二姨给我介绍的,一个大学生……”
听得见风把电线刮得“呜呜”地响。
虽然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虽然我早就筑起了防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进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说不清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只想着明天,明天可怎么过呢?我还能拄着双拐兴致勃勃地朝这儿走么?希望,尽管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希望,但是没有它是多么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烟……铁子和克俭已经点起了烟,把打火机递给我……“扑嗵!”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远呆在这井底,忘记世界,也让世界忘记我……
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着我们,像一个信赖我们的小妹妹那样:“我应该去见他吗?”她说。
王雪是个好姑娘,她应该享有比别人更多的幸福,她最应该!她单纯,不会想到要避开我们,难道因为这个我们反而要影响她的幸福吗?难道好人只有用牺牲去证明她的好吗?难道幸福只是为那些把我们另眼相看的人预备的?我们的心灵不是在顽固地追求么?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想见,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们的帮助,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她还像个“小姑娘”呢。原谅我刚才那一瞬间的罪过吧,我是多么自私。
“你应该去见。”铁子最先缓过劲来。
“爱情是有意思的。”我说。
“就是”克俭也说。
“处理得好,爱情会使你幸福,对工作和学习都是一种促进力量,世界都会变得美好起来……”我是在背书么?但书的作者未必有我体会得深。
我们三个都一本正经起来,谁也不说谁“酸文假醋” 、“装蒜”或“瞎掰”——像三个称职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们都能说出那么像样的爱情伦理,唔,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过去都像是那只吃不到甜葡萄的狐狸罢了。王雪那么出神地、松心地、信赖地听着我们的“爱情伦理学”,她佩服我们了,她更看得起我们了,她眼睛里的闪光告诉了我们这个。我们被一种自豪感驱使着,为了无私地爱护着一个“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结队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里的时候,我们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记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梁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双眼,
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
朋友,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
我们又都早早地来上班了。不,跟过去不同,我们三个之间谁也不嫉妒谁,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会,因为她的男朋友有办法给她安排一个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角落了。她说以后还会来看我们。我们的心还要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
冬天,王雪当上了正式工人。她去报到的那天,我们三个冒着小雪又去了一次那个小公园。
雪花飘呀飘,像我们那紊乱的心绪,雪花无声地落呀落,世界是那样孤寂。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脚印和车辙。这小公园里,好像到处都有她的歌声。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用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雪花融化在掌心里,像一滴泪。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我们祝愿她幸福,她是个好人。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金水
远方——雪
昏昏沉沉中,有人轻轻推我。原来是妈妈。
“查票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身边已站着两个乘警,我掏出车票递过去。那个年青些的乘警接过去看了看,扬了扬眉毛,轧了检票记号,把车票递还给我。
“别再睡啦,你们快到了!”
夜行的列车车厢,灯光黯淡。查票员的身影在晃动中走远了。我的头依然是昏昏沉沉的,刚才像是做了什么梦,梦见了海,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也梦见了娴,躺在手术台上呻吟,低声埋怨我:“你怎么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你怎么能离开我?”
这趟车开得真费劲,车轮声单调而又疲倦,车不知为什么晃得那么厉害,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当然,它是向北的。
“你别再睡着啦!”妈妈望了望我。“你看,外面下雪了!”
哦,下雪了?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凝结了的水珠一滴滴淌下来,淌成一条条小溪,除了车厢里灯的反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除了车轮声,确实还能听见一阵沙沙拉拉的声响。像是树叶拂打窗户。我擦了擦窗上的水汽,脸贴近窗子向外望。哦,在一片黑暗中,窗前有一片片白呼呼的东西飘过,是在下雪,还是一场大雪呢。“你看我们还坐得上汽车吗?”妈妈问我。
“真的,小雪说过,天气不好,汽车就不通了。”
妈妈叹了口气,眼神更忧伤,像是又哭过了。哭又有什么用呢?我担心她是不是经受得住这次奔波的疲劳。已经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火车了,她没有合过眼,也几乎没吃饭。我们走得实在太匆忙,连卧铺票也订不上。这该怪谁呢?怪妹妹吗?妈妈也不该来,可我怎么能拦得住她呢?
娴挺着她的大肚子来给我开了门。我一边放下了刚从百货商场买来的小孩毛毯,一边兴奋地对她说:
“床位已经订好了。有个同事在妇产医院帮我找了个熟人,住院医师,我们以后就直接找她……”
娴显得并不那么高兴,对我这个消息不感兴趣。妈妈又是怎么啦?翻箱倒柜往小手提箱里收拾东西。“出什么事了,妈妈?”
娴默默无声地把一封信递给我。这是谁的字,就像是个小学生写的。我正了正我的眼镜,迷惑地望望娴。
“妹夫来的。雪也要生了,还怕是难产!”
哼,一年多不给我们来封信了,现在又送来这么一个倒楣的消息!那么妈妈是准备马上就动身去吗?
“妈妈,你准备要去?”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总是自己的女儿呀,除了我,还有谁呢?娴也就要生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怎么行呢,而且,这样大冷天,你到那儿受得了吗?”
“我是非去不可的!明天一早有班火车,我已经问过车站。你不用多说了!”
真糟糕!娴郁郁不乐地望着我,两只手又小心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如果妈妈要去,只有我陪着,但娴怎么办?我读着信。信上写的真让人冒火,怀孕八个月了还干活,又不肯上医院住,妹妹难道就那么糊涂吗?她就永远不能醒悟,回到现实中来!这信就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办法!也许,只好让娴的母亲和妹妹们照顾一下她的生产。我没有说话,娴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
“好吧!你就去吧!”她终于开了口。“把这条毯子也带上!”
车厢里闷极了,睡意还是一阵阵涌上我的头脑。昨晚决定动身,一夜就基本没睡。总算把娴的事安排周到了,妇产医院条件好,又有熟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早晨五点多,我们就上了这趟车。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痛痛快快睡一觉呢?瞧那尼龙网袋里的桔子,真诱人!我们走得早,又匆忙,没来得及买水果。一路上只喝了点儿茶,如果能给妈妈弄些桔子就好了!嗐,这真是倒楣的旅行。记得那年夏天,我和娴一起到黄山去避暑,那是多么轻松愉快的蜜月一样的旅行啊,和现在无法比拟。
身边的这位胖子,呼呼地打着鼾,嘴微张着,口角流涎,不客气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不能再睡着了,瞧妈妈忧心如焚,痴呆地望着窗外的样子,我要再自顾自打瞌睡真是桩罪过。我站起来,也没顾那胖子,披上棉袄向车厢门口走去。通道里,隆隆的车轮声比车厢里响多了,白色的冷气夹杂着雪雾从接缝处往里喷;锅炉室的风门打开着,狂猛的风抽着火苗呼呼向上窜。左边的车门前站着一个抽烟的人,倚着板壁,斜眼望着窗外。他听到响动,瞥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有些面熟,那一瞥是多么阴沉啊,似乎对每个人都有着仇恨。他像是南方人,半新不旧的中式灰棉袄,半新不旧的蓝呢裤,半新不旧的一双黑皮鞋。
我也点了支烟,靠在右边的门旁。窗玻璃上有一半已蒙上了一层积雪。火车正通过一个小站,窗外掠过一些迷蒙的灯火,在弯道处,钢轨和车轮吱吱尖叫着相互摩擦,车头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汽笛嘶鸣。列车正顶风冒雪奋力北进,这儿已经是北方了,我从未涉足过这片土地,除了一片冰雪,我对它可以说一无所知。
蓝色的烟雾。我已经抽惯烟了,也惯于在这蓝色的烟雾里看世界,这个世界现在一场漫天大雪,甚至恐怕在南方都是这样。
此刻娴也许正熟睡着,也许没有睡着。恐怕这还是结婚以来第一次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睡觉呢。她望着一边空空的枕头,会怎么想呢?又会噘着嘴埋怨我了吧?
她长得并不比妹妹漂亮。是的,如果妹妹也烫上这样一条长波浪的舒展的卷发,配上一件小腰身的米色外套,而且,还能恢复城市姑娘细腻的皮肤色泽,她确实比娴会更出色。早先,追逐过妹妹的小伙子可真不少……
不过,这是不会的,妹妹那种固执的性格,和妈妈真是一模一样,这一点她承袭了妈妈的。
“她说她把她那位男人也带回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刚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已经十分苍老消瘦,但还是恢复了一点儿精神。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妹妹坐的这趟车晚点,月台上接客的人都引颈而望,侧耳倾听着有没有汽笛的声音。
妹妹终于要回来了,八九年和妈妈没见过面,我想她们一定会相对痛哭一场。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呢,我不能想象。再不会是过去每天早晚在西湖幼儿院门口等接车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吧,当然,也不会是离家时腰扎武装带,头戴军帽的女红卫兵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英姿了。还有,她那位农村丈夫会是什么模样呢?从来没见过,连照片也没寄来过。因为她很久不和我们来往,如果这次不是用给爸爸开追悼会的名义,她恐怕一时也回不来的。
广播员终于在播北方来的这趟车到站的通知了。
列车缓缓驶进站台,许多人的头都伸到车窗外,挥着手呼唤着自己的亲友。没有看见妹妹,车厢一个个慢慢地在眼前滑过,我觉得自己有种莫明其妙的不舒服的感觉,突然,我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向我挥了挥手。
“在这儿,妈妈,小雪在这儿!”
“在哪儿?”
妈妈加快了脚步,跟着这节车厢走。“小雪!小雪!”她的声音已哽咽了,她已经看见了她。妹妹!多么奇怪啊,我知道自己不能猜想出她确切的模样,总还把她想象成城里见到的最朴素的姑娘,对眼前这个“农村妇女”我可太难接受了。短发,围一块绿色方头巾,一身深色花格的棉袄,已是半新的了,一路上又蒙了不少灰尘。是她吗?脸又黑又瘦,那么粗糙,但是我还分辨得出这是妹妹的容貌。她身边那位小伙子,完全一副北方农民的打扮,黑布棉衣棉裤,露着一副傻乎乎的笑容,直愣愣地望着我。我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手又粗又硬。
妈妈已经止不住地抽泣起来了,妹妹也有些激动,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喃喃地叫出了一声:“小雪!”泪水于是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也看不清她们的容貌了。
一直到我们坐上门口的小汽车,那阵大家都知道避免不了的激动才渐渐平息。好像谁都希望这种折磨早点儿过去似的,竟都沉默起来,一路上,只听见了嘈杂的永不休止的喇叭声、车铃声、人声……一片城市的喧嚣。
晚饭准备得很丰富。娴把她的妈妈请来做了帮手,摆了满满一桌子丰盛的菜,中间甚至摆上了一小盆花。显然她们听见汽车声响就开门等着了,在见到小雪和她丈夫的时候都没有掩饰住吃惊的神色。
又是一阵哭泣,这些女人们!只有妹夫显得坐立不安,一个乡下来的人,真是初见世面,对一切都陌生好奇,他又是怎么会和妹妹结婚的呢?难道她们之间会有爱情吗?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害成了这种样子!”娴的母亲不停地擦着眼泪。
“怎么了?我成了什么样子呢?”妹妹一直显得更克制一些,很少落泪。娴对她的亲热,她好像不习惯似的,只叫了声嫂嫂,打量了一下娴的外表。是的,真是太悬殊了,妹妹比娴小两三岁,但此刻娴反而显得比她年轻十岁。娴已经觉察到了我感觉到的东西,她拉了拉她母亲的衣袖,招呼大家坐下吃晚饭。
“小雪,妹夫,来!不管怎么说,今天总是大喜的日子,我们一起来干一杯!”
是什么阴云笼罩了餐桌,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呢?尽管我们尽力装得自然亲切,总活跃不了餐桌上的气氛。首先,我们的语言就不一样,北方话使我觉得,妹妹她们只不过是偶尔路过家里的什么客人。
妹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已经开始了。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开灯,暮色侵入窗台,大街上的霓虹灯已经在闪烁斑斓的色彩。蓝色的烟雾,我已经抽第二支烟了。
“前两天忙着给爸爸开追悼会的事,没有跟你好好谈谈。现在追悼会也开过了,小雪,我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回去!”
“你难道当真要把根扎在那儿一辈子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难道你的思想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狂热地信仰那一套吗?”
“不!我完全不相信那一套鬼话了,恐怕我现在的思想比你更清楚。”
“清楚?老实说吧,如果清楚你就不会嫁给一个农民了,图什么?图时髦吗?现在谁不把这种举动当成疯子。别的同学早就回来了,只有你!难道我看不出你的痛苦吗,你和老同学避而不见,你对你的生活避而不谈。你对现在的形势变化迷惑不解,因为你不敢承认自己犯了终身大错,实际上是欺骗自己,可是如今谁不把你当成傻瓜……”
“我不否认我犯过错误,致命的错误。轻信!狂热!受骗!我甚至流过血。我现在是痛苦的,我愿意向真理低头认罪。但真理不在你们这边,不在这个繁华无比的城市里。我不愿意像某些人那样假惺惺地爬回妈妈身边低头认罪,说我误解你们了,你们不满意我,不满意我这个农民,嘲笑我们的土气,所以我才不愿和你们谈起这一切。要我离开那里,要我昧着良心去抛弃那些在最困难的时候使我生活下来的人,不!我永远不会同意离婚的……”
“那你就把自己的一生断送在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那也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不了解那儿,你们不把农民当人罢了!断送,你能说明怎样的人生才算没有断送,像我这位嫂子,是吗?没有插队落户,如今多么快活!断送,我已经被断送了一切,但还想留下一点儿自己的良心……”
“如果说良心,你应该为妈妈着想。我们也不会对不起他们!……”
“钱?是吗?你们现在有钱了,成千上万,哼……”
车速已经减慢了。妈妈穿好了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我搀扶着她向外走,那个抽烟的人也站在那儿,不过多穿了一件大衣,脚下又放几件行李。他又给我以冷冷的一瞥。真有些面熟,我大概是在哪儿见过他。他也在这儿下车吗?古怪的人,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他却冷冷地摆过脸去。
月台上,迎面扑来一阵风雪,灯影中雪片像飞蛾一样狂飞乱舞,抽打在人的脸上,刺人生痛。该死的地方,灯又是那么暗,脚下滑极了,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妈妈,跟着人群向外走,在这陌生的地方,只有跟着人走吧!
候车室挤满了人,中间生着两只大铁炉子,围着一大群人。空气真混浊,难闻极了——汗臭味,尿臊臭味,北方人那种羊皮袄发出的膻味。地上一片灰尘,搀和着雪水和痰渍,纸烟盒和瓜子壳。还有这么多席地而卧蓬头垢面的人。真见鬼,一个北方小车站就是这种情形吗?
“是不是先找个旅馆?”
“不,你还是先去问问通不通汽车吧?”
妈妈是心急如焚了。这就是妹妹给我们带来的烦恼啊,她要是看到我们现在的困境,她也许会醒悟一点的。
问讯处后面坐着一个睡眼蒙眬的姑娘。“这天气,还用问!”她翻了我一个白眼,又伏倒身子打瞌睡去了。
没办法,真倒楣!旅馆也要天亮才收旅客,怪不得人都拥在这个候车室里。
“妈妈,只好等天亮再说了,雪若是不停,还不知道要几天才通车,这回可让你吃苦头了!”
母亲焦急地来回踱步,低着脑袋叹气。我坐在手提箱上,狠狠地抽起烟来,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解脱我的烦恼。雪,窗外仍然是雪,雪的世界。这也许是命运,妹妹就是下雪天生的,因此取了个名叫雪儿。
我们终于没能说服她,甚至我都和妹夫谈妥了,给他买了车票让他一个人先走,妹妹听到之后,收拾东西赶到车站,一起上了火车。她是多么顽固地维护自己可怜的幼稚啊,“我是不会低声下气地跑回来向你们低头认罪,在你们面前我没有错!”
她为什么不能清醒呢?
我突然想象起她来到这个小车站的情景。深夜,她下了火车,就跻身于这样一个候车室,等待天明,为天气和汽车票发愁。当她第一次经历这些的时候,才不过是十八九岁,心怀着多少浪漫美好的奇想,祈祷与幻想,那种自尊和虚荣在祈祷和幻想中得到满足,而窗外是弥漫的风雪,使北方的一片冰雪世界……
是妈妈在什么地方喊着我。在候车室的那一端,她居然和什么人兴奋地搭上了话。难道她在这儿会有什么熟人吗?她还在喊我,我提着手提箱走过去。
这不就是那个有点儿面熟的人吗,那个古怪的人。
“真太巧了,在这儿碰到了熟人。他姓宁,过去是医学院的学生,和我还很熟悉呢!记得吗,小宁,送你们来,我还给你戴过红花呢!那张照片我还保存着。”
我明白了,是他,我就是从照片上见过他的。那时妈妈在市委青年部工作。他是那年大学毕业带头报名到边疆来的,后来,专门给我妈妈寄来一张照片。
“说来也巧,他现在就在妹妹她们那个县里工作,还听说过小雪的名字。小宁已经答应帮我们找找车看。”
我握了握他的手,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但是他却还像车上一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对于妈妈的热情介绍,只是耸了耸眉毛,眉宇间显露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微笑,又像是讥讽,又像是苦笑……
“你认识我妹妹?”
“听说过。她不是嫁给了一个当地农民吗!现在她也是我们这儿为数不多的同乡之一了!”
“你们那时候来了不少人,他们现在怎么样,小宁?”
“差不多都走了,都离开了!”
“哦!那么你呢?你在这儿安家了吗?我记得好像你是和一个女同学已经要结婚了……”
“没有。她早就调回南方去了。我还没有成家,算了吧,还提这些干什么!”
他的声调有些异样,我暗暗吃惊,“没有成家?”他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甚至还不止。那种声调暗示着他不愿意谈起生活经历,使人暗暗能感到他冷僻性格的原因。我们都沉默了,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我想起火车上的那一幕——蓝色的烟雾中,一个心事重重的人,还带着一堆行李,奔波在风雪的夜晚。我掏出了烟盒。
“抽吧!”
“抽吧!”母亲也热情地招呼着,似乎要弥补刚才的唐突。他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甚至恢复了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我给他点了烟,在打火机的火光里我看见了食指与中指之间两片焦黄的烟痂。
“今天我们还能有希望找到车吗?我还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妈妈急切地问着,对宁大夫抱着希望。“就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了?”
“为什么早点不让你女儿回家去生孩子呢?”
“唔……是啊,我都不知道!也没想到这儿会这么糟糕。”
“你为什么不想法把她调回去呢?”
“我们想过,可是没办法处理这桩婚姻!”
我发现宁大夫眯缝着眼睛凝视着母亲,突然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么,当初你送我们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子吧!”
这句话似乎是脱口而出的,但是我,还有母亲,都吃了一惊。我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冷僻了。他当初曾经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现在却成了缄默老成的人,答案,只有从生活中去找,从这一个北方的小火车站,从这雪中。
雪已经停息了,风还在刮着,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卷着一股股旋风,卷起雪末,霎时,又消失在空中,天空仍是阴沉的,像是还要下雪,有一只孤独的老鹰在抓紧这雪息的时机觅食,盘旋着,盘旋着。我只是凭借着两排光秃秃的树杈,才能在这片雪原上辨别出一条路来。路难走极了,汽车每前进一步都费力地吼叫一番,取暖器喷出的热气直扑在我的身上。经常会碰到雪堆,于是我和宁大夫就跳下车去扒雪。
在小车站我们又耽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雪总算是平息了一点儿,但是班车仍然不通。宁大夫在货车场找了这个汽车司机和一辆日本造的大型货车。“说实话,这种天气,傻瓜才出车呢!”他嘟嘟哝哝地把车发着了火,“也就看你宁大夫的面子!我就当一回傻瓜吧!”我很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宁大夫却又露出了那种冷漠微妙的神情,他挤在司机座后面的储槽里,抽着烟。
“他们是你的老乡?”司机在问宁大夫。
“是……朋友!”
“你们上这儿来干什么?”
“妹妹在这儿,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就是……”宁大夫提到了我妹妹的名字。是的,她的名字一定是出名了,多么好的典型,不知道有多少记者来采访照相,那帮混蛋的记者们!我已经瞧见了司机脸上那种讽刺的表情。“哦,原来是她!嫁给了咱们这儿的人。也是个傻瓜,那年打了几万斤山草白送给队里,捞了个积极分子的名,可出身不好,到头来只剩下一个人,咳,都是傻瓜呀!宁大夫,你们这些傻瓜,当初怎么听别人一说就脑子发热,就到这儿来了呐!”
我听着,下意识地望了望妈妈。她应该说些什么,她是很会说的,说来这儿,还是不该来这儿?但她只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声音。
“聪明的都走啦,宁大夫!你还不走,在这儿一辈子打光棍吗?别再当傻瓜啦!”
宁大夫没有答话。母亲闭上了眼睛,像是睡去了,又像是在沉思,我担心这一路的折磨会把她压垮了。
我望着窗外。雪,除雪之外,天地间似乎再也不存在什么东西了。
狗吠叫的声音。凝重的暮霭中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也许要到了。这倒楣的旅行啊,我简直再也坚持不住了,腿是那么沉重,雪地上留下的是一串串深深的脚印。妹妹,如果你真信奉你那良心的话,就来看看我们现在受的罪吧!妈妈坐在一条毛驴的背上,摇摇晃晃,宁大夫在一边紧紧搀扶着她,这种享受对妈妈来说恐怕还是第一次。我们的汽车到了山脚下的公路边就不能再走了,宁大夫在附近的小村子里借来一条毛驴。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我们经过县城的时候,他放下行李,提着一只医药箱就又上车来了。热情,他还埋藏着热情!可他又那么冷僻!
狗吠叫的声音。我们看见了一些土墙土房。有人跑来,我们立刻被引进了一个大院子。黑暗中走出了好几个人影。
“她,她正生呢!”
这是妹夫。母亲几乎都下不了毛驴了,她居然还打算一个人来呢,如果没有宁大夫的帮助,那么她在这风雪的困顿之中将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搀扶着她跨进了一间黑屋子,左边一扇门里正传来痛苦的呻吟,宁大夫和母亲都急忙进去了。妹夫拉着我走进右边的门。
“小雪怎么样了?”
“不,不好,都已经三天了!”
“为什么不送医院?”
“下雪,雪把路都封了,走不了车,我好不容易才在公社请来了一个医生。”
“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呢?”
我真想把全部怒气怨愤都发洩在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头上,瞧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吧,就是他们的无知和愚昧要葬送妹妹的生命!
“她,她不肯,我说服不了她,所以才偷偷写信给你们的。”
“为什么不肯?”
“她说咱们花不起这份钱……”
我突然无话可说了,这是我原先没想到的。住院,花钱,是的,娴住院是不用花钱的,但妹妹呢,她是个农民!那边又是呻吟,痛苦的呻吟,强抑着的低低的呻吟,我真想冲过去看看她,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抽烟吧,让烟在我的胸膛里燃烧。对着屋子里这些陌生的脸,我能说什么呢,陌生的人,妹妹的命运和他们在一起,因此我和这些人才有了联系!妹夫在炕洞前塞柴禾,吸着鼻子,他的并不漂亮的面庞在火光里若明若暗。他是焦虑的,因为我的呵斥而伤心,可是爱情,他和小雪之间会有爱情吗?妹妹会爱他吗?不,那只是一种感恩罢了,不就是当别的人都走了之后,他们一家照顾了她的生活吗?说她生病生得很厉害,是他的母亲照料好的,是啊,妹妹就认为自己要以一生的代价来换取自己一点儿可怜的良心的安慰?
宁大夫推门走过来了,满脸都是汗水。
“情况很不好。恐怕我们要下产钳了。她总是呻吟要孩子,可是要孩子就怕保不住大人。她已经没力气了!”
“当然是先保大人!”
宁大夫的眼睛朝我闪着光,又是冷冷的一瞥。
“你应该先让他说,他是孩子的父亲!”
“我,我,”妹夫张着嘴,“当然是要救大人要紧。”
我真想激动地拥抱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他是爱她的,我还记得上次和他的谈话,我说服他答应和妹妹离婚,他应该为妹妹的前途着想,他点头同意了。也许,妹妹是对的,她在那时候几乎失去一切了,朋友、家庭、信仰,父母的恶名使她遭到种种打击,在这时候她从这个农民这儿得到了温暖,她现在又怎么能抛弃他们呢?
墙上不是一张妹妹的结婚照吗?背景是一片刚收割完了的麦地,除了麦地再没有别的东西,真正的生活背景,真实的背景,没有那些虚假的风景作陪衬的矫揉造作的背景……
呻吟,又是呻吟。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妹妹这样的呻吟了。记得吗?记得——那天晚上的枪声足足响了一夜,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半夜里,我看见有一幢楼起了火,火光映照在天幕上,就像一支残烛照亮了一座坟墓般的洞穴,我辨别了一下方向,那是妹妹她们守着的楼,这个狂热的丫头,她们完了。我一夜没睡觉,听着那些枪声。大概是拂晓的时候,几个人抬着她回来了,右臂的骨头被打断了,医院好歹给包上了石膏,却不敢收留这个病人,她昏迷着,在昏迷中仍然发出那些狂热的呓语,也还有呻吟,呻吟……
蓝色的烟雾,火光在这张被风吹皱的脸上忽明忽灭,我有着多么困惑的心事啊!谁也不能回答我。时间在缓缓过去,窗外的风又猛烈地刮起来了,呼啸,那多像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啊!那边的门终于开了,有人喊我进去。
借着煤油灯的灯光,我看见了小雪。
这就是我的妹妹吗?如此消瘦,如此苍白,奄奄一息;失色的嘴唇皴裂了。她包着一条绿头巾,在灯光下,在我的眼前布下一片可怖的青色。一根输液管扎在她的胳膊上。呼叫吧,醒来吧,睁开你那无力的眼睛吧!
“你们来了!你们来干什么?来要良心吗?你们把孩子也弄死了,他也许就注定是要死的。你们害死了他,我恨你们!……”
她又昏迷了。土炕上坐着几个妇女,她们正用我买的那块鹅黄色的婴儿毛毯包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孩子有些畸形,所以生不下来。”宁大夫的冷静的声音,他望着我说,“现在大人仍然有危险。”
屋子里的人都在低声啜泣着,只有宁大夫和我在沉思。妈妈神色恍惚,显然就要支持不住了,精疲力尽地靠在妹妹身旁,手里捏着一块已被泪水浸湿的手帕。那边还有一个女医生,她又量起妹妹的脉搏来,她的手指在用力地摁着……
“雪儿!”
妈妈猛地大叫起来,抓住妹妹的手。怎么啦,我惊呆了,头轰的一声爆炸起来,像是堕进了一团白色的雪雾中,裹在惨淡飘忽的灯光里。宁大夫在忙,那个公社来的女医生也在忙,我什么也不能做,就像要被这雪雾裹走了。
我奔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哦,雪又下起来了,隐没了深山沟里的小村庄,隐没了天地。脑子轰轰一片,仿佛就要爆炸。妹妹又在呻吟了,多么可怕的呻吟啊!你应该对我再说些什么!你不该在这儿断送自己的一生。说什么呢?良心!我仿佛记得你嘴角上出现了一丝微笑,痛苦的微笑,带着讥讽,难以捉摸,就和宁大夫一样!你在嘲笑什么?
呵,我仿佛看见了我生活着的那个繁华喧嚣的城市,他们想必对这里发生的事毫无所知。娴,你也躺在手术台上了吗,让我祝福你和我们的孩子平安吧!
风,这风里多像是有一个婴儿的啼哭,它在哪儿?
那儿什么也没有。
只有雪。
原载《今天》第七期
萌 萌
林林告诉我,他也不想回家了,因为他再也不想看见他哥哥每天当着他的面去擦那条带血的皮带。
“他也当着你爸爸妈妈的面么?”我轻声问他。
“嗯,不过他们好像看不见这个,他们每天必须去看一大堆文件,似乎很怕文件上出现他们自己的名字。”
看来,我们俩都不想再回家去了。我也不想再看见爸爸和妈妈郑重其事地拔掉我和妈妈的皮鞋上的银扣子,然后用菜刀砍掉各式各样漂亮的鞋尖。我穿上鞋的时候,脚趾总是露在外边。我再也不想回家了,还因为家里没有了阿姨和“狸狸”。阿姨从小把我带大,临走时她眼晴里含着眼泪,非要给我梳一个马尾松。我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很老了,可是她又必须离开我们……我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那虎视眈眈的人们,一直把她送到车站。“狸狸”也不会回来了,当那些人把梯子从一家移向另一家,而那个警察双手扶着梯子仰望那些往上爬的人的时候,它一闪身跳上了房顶,面对面地盯着他们。这时,有人撬开门上的锁,把正发愣的我推进屋里,又锁上了门。“狸狸”拖着软绵绵的尾巴,悲哀地离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家了,还因为妈妈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无缘无故地打爸爸的脸,而我又必须站在那里证明:失去自由的人,都不是好人。可是老阿姨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呢?我使劲抓住她的衣角,求她。车就要开动了,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刚给我梳好的头发,一边哭着安慰我……阿姨走了,我在站台上发呆。林林来了,说他也不想回家了。就这样,我们背靠背地坐在这块冰冷的石头台阶上。车站的钟,不知颤抖地响过几次。起风了,刮得五颜六色的小纸片直转悠。
“总得想个办法啊,咱们。”林林说。
我漫应了一声,不知道彼此的声音是否都听得清楚。我们背对背坐着,弓着腰,各自托着腮。
不一会儿,林林悄悄离开我,走了。
他一走,我觉得很冷,好像风更大了,那些碎纸片一个劲儿往脸上扑。我用手揪了揪袖口,缩成一团。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回去。自从我背着阿姨的大包袱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我就觉得:家和爸爸、妈妈对于我已经成了一件往事。小时候,我读过那么多书,都是爸爸给我买的。在那些童话故事里有那么多公正的国王和勇敢的王子。妈妈经常告诉我做人的礼貌。她不许我虐待“狸狸”,教我帮助阿姨劳动和照顾别人。可现在,他们干吗齐心合力地剁掉我的皮鞋尖呢?我的脚可真冷呀。妈妈又凭什么当着我的面去打爸爸的脸呢?真冷!难道他们不能死么?死,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冷啊,我使劲抱紧我的膝盖,鼻涕快拖到脚上了。又是一阵大风,风把我的马尾松吹散了,头发贴在脸上。
天,不知不觉地黑下来。
我觉得有人轻轻坐在我身边,抬头一看,是林林,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你哭了。”他说。
“没。”我吸了下鼻子,用牙齿咬住嘴唇。
“饿吗?”他问。
我摇摇头,车站的灯光直刺我的眼睛。他一定看得见我在摇头。
“你回家了?”我问。
“没有,我说过不回去了。”他用手理了理被风和尘土揉乱的头发,他还是个孩子。“走吧。”他说。
“上哪儿去?”
“咱们找个地方洗澡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
“可是……钱呢?”
“你甭管了,我搞到了钱。”他双手插在衣袋里,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是,他的钱从哪儿来的?他说没回家。这一定是真的。为什么?就因为哥哥总是当着他的面擦带血的皮带么?
当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和他一起从那雾气腾腾的澡堂出来,风已经停了。车站的钟又一次轰轰地震响起来。我抬头望着头顶上那巨大的夜光表盘,已经深夜零点了。黑暗中,一切都那么平静,似乎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听见自已心里从零点开始的一个声音:我不想死。我必须知道一回——生活——这件事情。
“咱们走吧。”他沉闷地说。
“上哪儿去呢?”我还是觉得有点茫然。
“不管哪儿,总得逃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说,停了停,又加上一句,“也许前面会好些。”
“我和你一起去?”
“当然,要不你怎么办呢?”他看了看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我点点头。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我很相信林林的话,尤其是现在,我们都没有家,我必领寻找让我相信的东西。
车厢里没什么人,很亮,或许是外面太昏暗的缘故吧。我们找到两个空长椅,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林林抽起烟来,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的,烟味呛得让人头疼。汽笛响了,车厢震动着,缓缓移动。我踡起双脚,跪在椅子上,把脸贴到车窗的玻璃上。夜,深了。无边无际的荒野,飘过几颗寂寞的星星。这时,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荒凉的感觉。一个人如果再也没有老阿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任何需要你认真对待的事情和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林林是个好孩子,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坐在那里抽烟了。可是林林毕竟是林林,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一股泪水涌到我的脸颊上,然后顺看玻璃淌下去。我使劲压抑自己,不让哭出声来。林林轻轻呼唤我,我不想转过头去,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的样子。
林林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扳过我的身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茫然地把我的头发一缕缕掠到耳朵后面,双手孩子气地捧住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直到这时,我们似乎才明白,我们必须以新的姿态去生活。
我们接吻了。
“你们活够了?”一个干燥的声音,原来是个乘警。
“我们怎么啦?”我说。
“跟我走一趟,快点儿!”乘警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少罗嗦,快点儿收拾东西!”
“我们什么也没有。”这时我发现,林林一直沉默着,坚定地沉默着。于是,我也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
我们被带走了。乘警粗野地把我们推进一节车厢,咔嚓一声,上了锁。里面还关着几个男孩和女孩。我们向他们问好。他们告诉我们,他们也是因为互相接吻被抓进来的。
林林笑了,告诉他们:他有足够的钱,永远租下这节前进的车厢。
他们告诉林林:大家有足够的兴趣,既可以看清上了锁的车厢,也可以透过车窗观望那不能上锁的外面。
我默默地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的乘警,觉得我们并不比他可怜。尽管他有无限的不上锁的天地,可是他永远不能离开这扇上了锁的门。
我们走到窗口,安静地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
在这里,我和林林终于找到了家。
原载《今天》第七期
老人与伤兵
李永存
战争时期的平静,总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几天没有枪声、爆炸声,没有死人,就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战线移到苏联去了。法国南方的这个小城倒平静下来。从别的地方涌来的难民暂时在这里住下,尽自己的努力糊口。
平静总有平静的秩序。一年多来,每天早上九点钟,总有一个瘦瘦的老头在比伐尔大街散步。他从大街北面一幢红瓦顶的二层小楼里出来右转弯,向市政厅方向走去。走完这一条街,然后在卡尔玛时装店的橱窗下转身再慢慢走回去。日复一日,比时钟还准确。
他是谁?他有妻子儿女吗?他从那里来的?从来没有人问过这种问题。好奇心是和平时期的奢侈品,在战争时期,它只属于胜利者。
从今年年初,他的路线有了个小小的变更:一个德国人的伤兵医院设在了这条街上。老人走到离这个医院门口的哨兵还有四棵梧桐树的距离时,折到马路对面,然后一直走到卡尔玛时装店的对面,再顺原路折回。仍旧天天加此。当然,天气恶劣时,例如刮风、下雨,除外。
八月的骄阳又回到了小城上空。阳光下,到处泛着一片刺目的灰白。九点钟,那幢二层小楼的大门的铃“噹”的一声,宣告老人每天例行的散步又开始了。
他扶了一下帽子,又摸了摸夹在左臂下的手杖,从容不迫地向那个一年多来的老目标——卡尔玛时装店走去。
就在离德国伤兵医院还有四棵树的距离,他该转弯的地方,今天有一小队俘虏兵在马路上干活,看样子是在修医院的自来水管道。这些俘虏乓穿着又黑又破的旧军服,一个个瘦弱、疲惫,吃力地抡着丁字镐,镐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反着耀眼的光。
“萨沙,你怎么了?”一个俘虏兵用俄语轻轻喊道。
一个高高的、但瘦弱不堪的俘虏慢慢低下头,无力地倚在丁字镐把上,苍白的嘴唇抖了抖,说了声:“饿。”
听到这些词句,老人的手抖了一下,手杖掉在地上。他慢慢弯下身,拾起手杖,看着那十几个默默喘着气、神色阴郁的俘虏,足有五分钟,他才继续向卡尔玛时装店走去。
这一次,他忘了过马路。破天荒从德国哨兵的枪口下走了过去,又破天荒没有走到卡尔玛时装店就折了回来。当他又走过这群俘虏兵跟前时,步子竟蹒跚起来,仿佛突然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自己对岁月的失败。
第二天,天并不热,可老人却穿上了件风衣。当他慢慢走过那群干活的俘虏兵前,从风衣里掉下一个布包,落在刚挖好的沟里。这个时候,医院门口的哨兵刚巧转过身去。
从那天起,这群俘虏兵每天都在盼着上午九点那幢小楼的大门上“噹”的这一声。
盼望这个时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老人。
有一次,当老人按计划又把一个包无意中落在那群俘虏兵的脚下时,马路对面一个过路的六、七岁男孩突然喊道:“老爷爷,您的……”领着男孩的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回过头来,一看到那个包包,什么都明白了,她用和她的身材不大相称的敏捷,一把揪住孩子的耳朵喊道:“小坏蛋.快回家,又想挨你爸爸的皮带?”走出好远,她才偷偷回过头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两个星期过去了。自来水管道终于修好了。老人又散步回来,刚脱下风衣,背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老人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破军服的年轻人,苍白、消瘦,胡子茬像没收拾干净的麦地,一双斯拉夫式的黑眼睛睁得圆圆的。
“萨沙!”老人叫道。
萨沙把门关上。“要休息一会儿,找点水喝。”
“你等等。”老人激动得手忙脚乱,他冲到食品柜前,打开柜子,那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香烟盒大小的一块面包,和一瓶劣质的咖啡 。老人把咖啡倒出半瓶,又忙着去煮。过了一会儿,老人端着咖啡壶回来了。“快喝吧,可惜煮的时间不够。”
萨沙顾不得烫了,端起杯子喝起来。老人看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打开食品柜,取出那唯一的一片面包,端到萨沙面前。“吃吧,孩子。”
萨沙嘴里塞满了面包,额上沁出汗珠,他使劲咽了几下,抬头问道:“您是苏联人?”
“唔,俄国人,用你的话说,是苏联人。”
“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哦,”老人搓着自己苍老的手,他的眼睛像是发亮了,“从哪儿?”
“我们都感觉到了您身上的俄罗斯气息。”
老人垂下了头,掏出一块手帕擦着眼睛。
“哦,请等一下,”他突然奔向卧室,又奔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发黑的金漆已被磨得斑斑点点了。他放在桌上打开来,那是一匣干得发白了的泥土,掺杂着一些枯干的草梗。
“俄罗斯的土,母亲的土……”老人颓然坐下,一只手捂着前额,捂着眼睛,他的声音哽咽了。萨沙忘记了手里的面包,呆呆地望着他。
“你离开那儿很久了?”
“很久了,我是二○年一月二十六日,离开了敖德萨,二十三年了,你去过敖德萨吗,萨沙,还有彼得格勒,噢,你们叫列宁格勒……”
“没有,老伯伯,我是从顿河到前线去的……”
“哦,顿河,顿河,我去过,”老人若有所思,想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伊洛夫林斯卡亚,克列茨卡亚,韦申斯卡亚,巴普洛夫斯克……我去过,我现在还能记得那里是什么样子, 现在也许还是那个样子,我是多么想再看一看,哦,真像是一场梦……”
老人自言自语,泪水顺着鼻梁流到鼻子尖上,又滴了下来。这时街上响起了哨声,有人在医院的门口那边喊叫。萨沙突然醒悟过来,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他们不知道我溜出来。我们明天就到别的地方干活了。老伯伯,您,能给我留个姓名吗?”
“哦,”老人擦擦鼻子,站了起来,轻轻地说道,“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阿蛮
赵 南
桌上,那只淡蓝色的杯子泛着泡沫。我的对面,佳佳那只脚有节奏地晃动着。我把一支香烟慢慢地揉碎……
“怎么样,诗人,这回离诺贝尔奖金更近点儿了吧?二○○○年? 哼,到三○○○ 年,考古学家能发现你就算不错!”
那份该死的稿件,正躺在杯子旁边,浸上一片水渍。牛皮纸上,那个红色的戳子正向周围扩散着。不用看,就知道里面一句废话也没有。这是第几次了?
“诗人,哼,诗人多少钱一斤,知道市价吗?!等你睡到大街上,就知道什么是诗人气质了,别自以为又穷又聪明,我看你是又穷又傻。”
每次收到这些退稿,佳佳总要像个预言家那么高兴,看看她那张不可一世的脸。“请给我出去,”我说。
佳佳两手交叉在胸前,眼睛斜视着。“你还自己觉得不错呢,除了胡诌两句歪诗,还会什么!”
“你再不闭嘴……”我真有点想揍她。
佳佳穿起大衣,那是件灰色的大衣。“以后你可以揍板凳,够你揍一辈子的……”
佳佳走了,屋里的热气也被她带走。他妈的,那份该死的稿件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我一下子把它扫到墙角,也许那正是它该去的地方。
火苗,黄色的火苗,我捡起一张纸:《爱情在生活中的位置》。哼,爱情。我把它扔进火里,屋里顿时被火光照亮,又暗下去,顶多两秒钟。这才是爱情的真正位置。
我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抛到一边。我把佳佳临走前做好的饭放在火上,真的,这倒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情。议价豆腐可真难吃,肉还烧得不错。佳佳放了糖,可味道总不如叉烧肉,这还是佳佳前两天拎回的那块带骨肉,不知怎么降了价,还挺新鲜。说句公道话,她可是个过日子的能手。我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喝了差不多有三两,三两足以让我飘忽忽的了。
谢天谢地,我可没做恶梦。佳佳在一条灰色的小:路走着,穿着一条小红裙子(她可并不喜欢红色),两条腿飞快地移动着,转眼间消失了。我不知怎么骑在一只黑鹅背上,鹅的长脖子一伸一伸的。忽然,在远处,在小路上,我看见她那条小红裙子,飘呀飘呀,显得很小很小。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大门,佳佳刚溜进去,门关上了,我只揪住小红裙子的一角……我醒了,是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弄醒的:原来是佳佳那留着卷发的头,枕在我的胸上。我并没觉得怎么高兴,虽然我在梦里拚命找过她。我知道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就像那个钟会走一样。
她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那颖星星又出来了。”
“哪颗?”
“就是咱们找过的那颗。”
“大吗?”
“很大。”
我伸了下懒腰,总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觉得我没事了吧。真是那颗,在月亮的右下边,离地平线很近。“它会走吗?”
“我想会的”,佳佳一本正经地说,好像她就是那颗星星。
“咱们应该把它的位置记下来。”
“今天是几号?”佳佳诡秘地一笑,“诗人,你不写诗了?”
“诗?”我差点哭出来。
“好了,”佳佳把大衣拿过来,“咱们出去走走。”
外面很冷。世界被罩上一层淡青色的光,那些破房子似乎比平时显得规矩点。两条影子拖在街道上,那个长的是我的。
“世界上就剩下咱们俩了,”佳佳轻轻说,每回闹翻,她总是这么柔声柔气说话。
“他们都躲起来了,”我指了指那些古怪的小房。“真不可思议,由于怕冷,人造了这玩意儿把自己装在里面。”
“人不能不为自己考虑,”佳佳看了我一眼,“咱们也该考虑考虑。不为自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生存不了的。”隔了一会儿,她又说:“跟爸爸和解吧。”
我没吭气。噢,原来是为了这个,我们才在月光下走的。
“你不是一直说人应该善良、友爱,人类也应该和解吗,那为什么就不能跟爸爸和解呢?”她的声音倒显得挺真诚。
“不,他不能算什么爸爸。他从来没有尽过爸爸的责任,他只爱自己。自从妈妈死后,在我心里,他也死了。我可以去乞讨,向任何人乞讨,除了他。”
佳佳抓紧我的手。“魏宾,你再想想,为咱们想想,为我想想。”
佳佳的眼睛蒙上一层泪水,“我可够了,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知道,我想要一个孩予,我想要一个孩子!”
我感到一阵麻木,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了。佳佳靠在我的肩上,泪水开始流下来,“我答应你,佳佳。”我轻声说。
雾气顺着远处的街道爬了过来。我们站在黑黑的门洞里,这就是家,多么熟悉、亲切,而又多么陌生的家。我的童年,我的全部美好的生活,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妈妈已经死了,妹妹还在远方,挖着自己的那个小坟。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佳佳。
车库门口,有个人躺在那里,缩成一团,像条软体动物。也许是上访的,也许是个精神病患者。月光照在他身上,就像照在死人身上。
我按了一下电铃。
屋里还是老样子,沙发、书架、落地式台灯,就连我放在书架上的那个酱油色的花瓶也没有动。我拿起一支烟。画架上落满了灰尘,靠墙角的手风琴箱子(那是小玲的)上不知被谁划了一条大伤痕。每回我一拉错音调,小玲总要把嘴一撇,挖苦几句。墙上,妈妈的相片不在了,妈妈临终时,要我好好照顾妹妹,可我……
爸爸出来了,跟在佳佳后面,还是那张可憎的脸,好像比过去年轻些了。我心里一动,到底是爸爸,便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显得高兴,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一支烟,动作还像过去那样——道貌岸然。
那位躲在里屋,一声也不吭。这倒挺直率,否则会叫我翻胃的。小时候,我管她叫阿姨,现在却成了“妈妈”,听说她是个医生,可怎么也不治治爸爸那僵化的毛病?
爸爸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抽烟,隔了半响,他才说:“听说你这几年过得很苦……”
我心里一动。
“其实,应该早点来嘛。想起来,这几年对你和小玲关心得太不够喽,我正想办法把小玲调回来。你妈妈……”他的声音有点哑。“我过去有些地方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哼,我真恨不得那个烟灰缸这会儿能飞起来,落在他的脑袋上。
“现在年纪大了,往事……唉,小宾,清明的时候,请你帮我给妈妈上一次坟吧!”
我一下子站起来,“你早干什么去了?!良心发现了?!死的死了,完蛋的完蛋了,你……”
他的头低了下去。
佳佳走过来,推了我一下,“魏宾,你干什么?”
“咱们走吧,”我冷冷地说。
“别这样,魏宾,你爸爸也有难处,你也该为他想想呀!”
“难处……”我哼了一声,拽着佳佳往外走。
车库门口,那个人还躺着,说不定已经死了,佳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我们默默地走在街上。人生也像这个夜晚一样,又静又冷,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谁。
我站在门口。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泻进来,屋里被染得一片雪白,那个半秃的脑袋,在阳光下仿佛有点透明,埋在纸堆里,不知是没有听见门响还是在装蒜。
“袁秘书,”我说。
“啊,来了,请坐,请坐。”他的脸显得既愚蠢又精明,浮着一丝微笑,“抽烟吗?”
“不,谢谢。”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这份文件改完咱们就走。”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画册, “随便翻翻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翻开画册,居然是毕加索的。
“你喜欢就拿去看吧。”他头也没抬地说。
在这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他看文件的那股认真劲儿,可以算是模范公务员。不时在上面划着道道,写着批语。有一段时间,他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使他变得庄重了,俨然像个首长。我忽然明白了,其实他在演戏,不过在扮演着另外一个不属于他,而他希望捞到的角色;他可能一辈子也捞不上那个角色。
我不能再陪他过这种瘾了。我站起来,“对不起,时间不早了。”我的声音一点也不客气。
他也站了起来,眼睛看着那份文件,一只手拿起电话,“喂,来辆车。”
我看了看手表。
“两分钟,只要两分钟。”他一边穿大衣一边说。
车开得很快。袁秘书几乎躺着,眼晴半睁半闭,他的愚蠢,这时已完全显露在脸上。司机老陈叨唠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差不多每隔三分钟按一次喇叭,不管街上有没有人。
还是那条路,灰色的、窄窄的路,两边是光秃、倾斜的白杨,我就是从这条路走来的,一步一步,像朝圣似的……目的地到了,一幢灰色的小楼,就像它的主编一样,显得瘦瘦的,站在一片东倒西歪的小房之中。
他向我们走来,带着一种“永恒的微笑”。说句老实话,在任何场合下你都能见到这种微笑,大概连追悼会也不例外吧,当然,除了他自己的追悼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胡彩同志,”表秘书介绍说,其实我们是“老相识”了。
他伸出手来,白白的,又瘦又长,暗兰色的血管像蛇一样附在上面。这是我有幸第一次握这只手,真不如去握死人的手舒服。
“袁秘书,怎么好久不来了?”他问。
袁秘书靠在沙发上,“忙哟——”他伸了个懒腰。“这是小魏,魏局长的儿子,以后你要费心了”。
难道他真把我忘了?难怪,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袁秘书把我的一本诗递给他。他打开认真地看了一两页,“有才能,很有才能。”他的眼睛朝我闪了一下,我就知道他不会忘记我,不会的。他就是那种靠记忆力活着的人。“现在的年青人有作为……这种诗要在前两年就不行,当时的形势么,大家都知道……”
我似乎该热情点儿,我开始微笑了。没有变,这间屋子和他一样没有改变。纸篓还在老地方,我站的那个地方,现在搁了一把椅子,当时我就在那儿一边聆听这位主编大人不着边际的意见,一边担心地看着那个纸篓,仿佛那是陷井似的。
胡彩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这样吧,下次把你的全部作品带来,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稍加润饰,每期发上几首……年轻人,好好干吧”。
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谢谢”。
我站在窗口。夜色一点点爬上来,一切都这么简单、自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火苗跳窜着,我把那本诗集扔了进去,唉,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在其中的位置。
佳佳来了,在昏暗中看看我,“怎么样?”
我没说话,把身子转过去。我很想哭,真的,我很想哭。当然,我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你在找那颗星星吗?”佳佳问。
我点了点头。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凌冰
永动机患者
王力雄
教授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他在黑饭前慢慢地踱来踱去,他的目光越过了我们所有的人,有时飞向窗外,他似乎是独自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教授是专程我们这个正在帮助军工单位搞设计的班级来做现代力学发展趋势的报告的。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阳光明媚。刚进六月,正是这里气候最好的季节。我的思想也不时离开教授的声音,转向窗外,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在楼门前,我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正和站岗的士兵毕恭毕敬地说些什么,那个士兵就朝我们这边指了指,于是那个农民恭顺地蹲到一边的树影里等着。
“同学们,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永动机。前两个世纪,曾长久地蔓延过一场永动机瘟疫,令天,你们也不要以为这种愚蠢的念头己经从人们的脑子里根除了。”教授的目光突然从窗外收回来,向着我们郑重地教导着,“不说别的,现在,你们到窗前去看一下,就能看到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永动机患者。
大厅里一阵喧哗,同学们纷纷到窗前看着,议论着。
“同学们,我们心目中只应有一个上帝。那就是科学,对于这种代表悬蠢落后的反科学势力,我们终生的使命就是向他们作斗争,毫不动摇,毫不留情,这就是科学这个上帝向我们提出的要求。谁做得好,谁就能进入科学的天堂。”
这一席慷慨激昂的话,成了今天这节课的结束语,我们随着教授拥出大厅。永动机患者——那个四十来岁的农民,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走了过来。
“教授,昨天您有事,今天可以请教吗?”
教授站住了,看着这位患者一本正经的神气。
“对不起,今天我也有事。”
我们都心如明镜,教授根本就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也许他的表倩有些使人可怜,教授叹了口气。
“别浪费别人的,还有你自己的时间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能量守恒,你知不知道这个定律?永动机是不可能造出来的,这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的起码常识。”
教授说完就匆匆离开了。这下成了我们学生们的天下,学生们对这个永动机发明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把他围了起来,就像在动物园围观一只猩猩一样评头论足,想拿他取乐一番。
“喂,有什么是跟我说吧,我对永动机很有研究。”
同学们听见我的话都乐了。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们会捉弄他,会和我们争执一番,然而出乎意料,他听了我的话眼睛就亮了,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牛皮纸。当他打开来的时候,我看见上面画满线条。这就是他的永动机设计图,天那,这算是什么图纸,背面有什么“株式会社”字样,是从日本进口的化肥袋上撕下来的,又脏又皱,上面有水渍的印子,有干硬的米汤,还有煤烟熏黑的痕迹,再看那些线条吧,密密麻麻,缠成一团,无头无绪,简直让人害怕!
永动机患者紧张地看着我,期待者我的评判。
“你念过书吗?”
“读过两年私塾。”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后来我一直自学。”
私塾加自学,再加上农村一个乡巴佬,即使是高级私塾,也实在太可怜了。他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永动机这个怪念头的呢?
“你学过物理吗?”
“村里那些高中学生的物理书我都看过。”
“不用高中,初中课本就行。你不知道能量守恒?”
“能量守恒!……”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垂下头去。“到处都说能重守恒,到哪儿都是这句话,可是也不看看我的图……”
他的图,他还真以为他的图上会有什么惊人的东西,真让人又可气又可笑。同学们纷纷讥讽起来。
“他还想打破能量守恒定律呢!”
“想做牛顿第二,想疯了!”
“回家多干点儿活去吧!”
他似乎倒相信我,因为我还在看这张奇怪的图纸。他哀切的声音使我不忍心马上扔还给他,他那双丑陋浑浊但显得诚实的小眼睛盯着我。
“你给我看看?”
“你还给什么人看过?”
“到过北京,科学院,他们也是说,能量守恒,看也不看……”
我没想到,他还真能活动!可是稍有科学常识的人,是不愿意耽误工夫看这份图纸的,这简直是受罪。
“你看,科学院的人都这么说了,我是个学生,还能说汁么呢!”
我摇摇头,把图纸塞回他的手里。他像是又遭受了一场大病的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叹息着,手指颤抖着把图纸折迭起来。同学们哄笑着散开了,让他孤伶伶地一个人站在阳光下。他缓缓地走回去,真巧,从排球场那边飞来一个排球,不偏不倚,稳稳当当。正扣在永动机患者光秃秃的脑袋上,弹得老高。于是这又引起了一场更热烈的哄笑,有一个女同学高叫着,“引力作用啊!”
在笑声中,永动机患者蹒跚地离开了。
第一期工程结束,宣布放假两天,我们一下子从图纸和实验室里解放出来,第一次有了歇口气的机会,只想玩个痛快。早就听说白河下游的孙家峰上有个莫测高深的野洞,洞里有钟乳石构成的奇幻景致,我们几个同学决定去探险。
在洞里玩得很痛快竟忘记了天色,摸回洞口,天色昏黑了,下山时竟途了路,后来又飘起雨点来,几个人懵懵懂懂,转得晕头转向,筋疲力尽,好不容易问到一个小村子,已九点多钟了,只好决定借宿,朝前一家有灯光的人家走去。
“永动机患者!”我们一跨进大门,大家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不错,他那个秃脑袋使我们一下子认出来了他。
“请……请坐!”他放下手里的一本书,慌忙迎接我们。我感到有些意外,这真是一次戏剧性的相逢,同时我担心,他是不是会记着那一球之恨,把我们赶走。可是当我们说明了困难之后,他热情地招呼我们,把所有能坐的东西都搬了出来,还拿一条又黑又脏的毛巾让我们擦脸,那毛巾滑腻腻的,我们谁也不敢擦,等他不注意,就扔回老地方去了。他让我们把淋湿了的衣服脱下来,说他女儿已经生着了炭火,让我们烤烤衣服,这时,我看见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姑娘,腼腆地把炭火放在屋子中间。我们都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在这样的青年姑娘面前光着膀子站着。
我们一边烤着,一边议论着永动机患者,他就住在这么一间又黑又脏的屋子里做牛顿第二的美梦的,屋里有一张床,被一顶破蚊帐遮着,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桌上还扔着永动机患者刚才看的那本书,那是一本缺头少尾的讲机械原理的小册子,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玩艺儿,还印的繁体字。他难道靠这种书搞什么研究吗?怪不得人们都怀疑他是神经病了。
过了一会,他端着一盆自己擀的面条走了进来。
“没什么准备,随便吃点吧!”他的口气好像很过意不去。
这时那个姑娘也走了来,我想,这些面条十有八九是她擀的。她端着一碟家醃的咸菜,一碗辣子。永动机患者居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令人感到奇怪,我们都显得拘谨起来。在同班的女同学面前,大家都没有这样规矩过。刚吃两口,旁边那个蚊帐里突然传出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沙哑无力,拖着病人的呻吟声,把我们吓了一跳。
“你们又做什么吃呢?给我一点?”
那个姑娘赶紧把身子探进蚊帐。她的声音既是埋怨也是怜悯。
“妈,是给客人吃的。”
“我俄了,光喝菜粥我受不了,我只要喝一点面汤!”
我明白这一定是个病人,大家都尴尬地停下筷子。我拿起旁边一个空碗盛了面条,站起来。永动机患者上来拦住我,“别,你们先吃吧,锅里还有!”我把他推开了,走到床前,姑娘流露出为难的神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犹豫片刻,终于接过去了。
我们都不知是怎么样稀里糊涂地把面条喝下去的。小伙子们又累又睏,永动机患者走进一间里屋,叫出一大群迷迷糊糊的孩子,推进另一间屋子,然后又为我们扫了床,我们就七歪八斜地躺下了。
我却是个有坏习惯的人,一换地方,总睡不着,躺下迷糊了一会儿,就醒了,只觉得蚊帐里又闷又热,一种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子,院子里青蛙在鸣叫着,我时而还听见外屋有病人呻吟的声音,再也睡不下去,钻出帐子,想去透透空气。外屋里,炭火还在烧着,我看见那个姑娘还坐在火盆边为我们翻动着没有烤干的衣服。我愣住了,一种感激之情从心里泛起。姑娘惊异地抬起头来看望我,那对眼睛又大又亮。我转身走出院子,雨已停了,湿润而清新的空气使人为之一振,晴朗的夜空繁星点点,在星光中挺立着孙家峰秀丽的山影,我突然像饮了一口烈酒一般,被这安谧的夜景,被这芳菲的空气陶醉了,想起了普希金和拜伦这些伟大诗人颂扬自然的诗句。
就在这时候,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在我身后传来,是那个姑娘,像一个精灵,飘到我身边,我那时候突然想起了许多乡村少女和青年贵族田园诗一样美的浪漫故事,我突然觉得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爱情的火,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找我?”
她突然哭起来了,如果那时侯她要挣扎,我一定会紧紧地拥抱她,把她带走。可是她竟然哭起来了,使我不知所措。
“我,我请你救救我爸爸!”
原来如此,我那些幻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根本没想到她自己,想到什么爱,什么田园诗。
“他今年又要去北京了,还要为了他那张什么图,他说他要往天安门贴大字报,现在那儿准贴大字报啦。你不知道,去年冬天他就去过一次,被人当疯子赶了回来,公安局还关了好几天,这回他还想去,可怎么办?……我妈病越来越厉害,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挣几个钱,他都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了……”
她又哭了。我看着她那因为悲伤而显得更加真挚热诚,更加美丽的面容,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他不顾别人,也不顾自己。前些日子自己干活砸伤了脚,连花一分钱买药郁不肯。去年冬天上北京,他只带了一袋炒面,整天就吃那些炒面过日子,睡大街,自己差点冻死,我们家的孩子,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求求你,你帮帮忙,说服他别搞什么永动机了……你救救我们吧!”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才好,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她似乎说完了,挣脱我的手,又跑回屋子里去。
第二天一早,永动机患者熬了大米稀饭,又煎了好多鸡蛋,这在他们家,一定是最上等的饭菜了,几个孩子聚在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使我们很不自在,永动机患者立刻把他们赶走了。我心里早盘算好了,吃完早饭,掏出所有的钱,放在桌上,同学们也纷纷效仿,永动机患者着急了,坚决推辞不收,争来争去,相持不下,最后,他露出早先那种笑容说:
“我不收钱,但我想求你们另一件事……”
我已经想到他要说什么了,果然,他吞吞吐吐地说道:“能不能帮助我看看那张纸,那张图纸……”
我犹豫着,望者他提心吊胆但又热切期待的样子,又看看同学们的脸色,他们都转过脸去,有的还抑制不住地想笑。这时我看见姑娘也站在那边紧张地望着我,目光殷切。
“好吧:图给你看,钱你也收,哪天有空,你来找我!”
我们回家的路上,他们突然在一边挤眉弄眼,甚至哄笑起来,那个绰号“排骨”的同学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
“喂,他们说你交了桃花运了,昨晚上看见你和那个姑娘在月亮底下谈情说爱呢!你可别真做了永动机患者的女婿啰!”
“呸,你们知道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真想揍他们一顿,他们哄笑着逃开了。
永动机患者第二天就来了,那时我正从制图室出来,只见他坐在树荫里,靠着树干睡着了,汗水湿透了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褂,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爬,他口角流涎,呼呼打鼾,全然不觉。
天知道他这几十里路是怎么过来的,天气这么热,大地都像是被烤焦了,昨天我们一早出发,还热得受不了,更何况大中午。我真不该让他跑来受这份罪。这时,午休起床的铃声也响了,值班的士兵又推来了一车西瓜和冰棍,我迎了上去,管他组长来没有,先往草帽里装了几根冰棍,抄了个西瓜,托着就走。永动机患者也已经醒了,东张西望大概正在找我。“吃!”━━━我把草帽伸到他面前。在我的催逼下,他接了一支冰棍嚼着。小组长们都来领冰棍和西瓜了,学生们也都探头住窗外看着,那几个王八蛋看见我和永动机患者站在一起,又一阵窃窃私语,排骨甚至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
“瞧啊,永动机患者来招女婿了!”生活委员一本正经地向我挥着手,叫我过去。
“喂,你怎么把西瓜泳棍随便给人吃啊,这是军工单位特别照顾我们的。要是你来个朋友没什么,可他是个疯子!”
我冒火了,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这帮家伙都不是玩艺,忘了永动机患者是怎么招待我们的了。他们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堂堂的物理专业大学生和一个永动机患者有什么瓜葛,我把西瓜和冰棍往车上一摔,拉着永动机患者往制图室走。
“看图去!”
我打开了那张印着水渍印的图纸,开始进行我昨天准备好的计划。我知道,从理论上说服他,只讲什么能量守恒,怕是不行了,他根本不懂。另外从机械运动入手,在动力学上违反能量守恒,在运动学上也是不能成立的。我已经找到了他图纸上好几处最明显不过的致命错误,那些机件互相干涉,整个图纸根本无法运转。我是费尽心计才稍稍弄懂他的图纸的,他有些想法不无苦心,却全无科学凭据,但是我也不得不钦佩一个私塾加自学的人的制图水平!我向他解释了他的错误,我相信我的话他都听懂了,因为我是根据他的思路去想的。他急了,开始强辩,企图驳倒我,脸憋得通红,汗水从光秃秃的头顶往脖子下流,带有大骨节病形状的粗关节手指在纸上来回指点,几乎把牛皮纸都要戳穿了。
但我明白,他有不少地方是明白过来了,他只是不甘心认输而已,他是在向自己辩解。终了,他的谈话声变成了喃喃自语,两滴细小的眼泪从他眼角流出来,那眼泪那么少,使人感到心里不舒服。那是浓缩了的泪,是经过了多少痛苦的重压在从心灵深处挤出来的泪。
“你搞了多少年了?”
“从五八年开始,将近二十年!”
将近二十年,我震动了。他是那么痛苦,又发愣了。完全是一个农民!他的骨骼、皮肤、肌肉、外貌都是农民的样子,这二十年来他却想致力于科学,痴迷了什么永动机,这种痴迷的念头,是在痴迷的时代就种进了他的脑子里去的。
“你还搞吗?”
他抬起头,用那丑陋浑浊的目光盯者我,我感到一种可怕的东西,还存在他的头脑里,似乎是不能改变的了。
“搞!为什么不搞,我就不信搞不出来!人人都嘲笑我,说我是疯子,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谁是错的!”
“可你想过没有,你搞了二十来年,,就这么一张不值钱的东西!我问你,去年分了多少钱?”
“除了口粮,五十多块!”
“你看,去一趟北京就花光了。听说你今年还要去,你今年也同样是五十来块钱吧,你老婆在生病,还有孩子,我劝你不要去北京了!”
我胜利了,他终于颓丧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他是被彻底打败了,可是他居然把图纸仍然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
“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我愣住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来呢,我踌躇了半天,同学们都到制图室里来了,又是一阵窃笑。我知道,对于这个永动机患者来说,他是没什么希望的,不用说永动机,就是搞一般机械,他的知识、年龄,也注定他不会成的,但我不敢说。我只好把制图的铅笔、图纸、小刀、尺胡乱地包了一些,塞在他手里。
“我们要走了,恐怕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对于这种科学上的敌人,愚昧落后的反科学势力,我们的使命就是向他们作斗争。”
教授的抑扬顿挫的话语,还响在我的耳边。有好几天时间,我都像是病了的样子,心事重重,无精打采,总是想着些转不开的课题。教授说科学是上帝,那么人呢?科学的殿堂,难道只有衣冠楚楚的学者的位置?现在同学们都公开叫我是永动机传染病人,患了永动机相思病,更可笑的是,有位小姐气愤地向我讨还她写给我的情书。为我治病的人也不少,班委会甚至专门为我召开了会议,研究我的“病状”。我们马上要回校准备毕业考试了,这怎么行呢?实际上他们哪儿知道,我自己就会好的,因为我关心我自己的前途,命运,我不会放弃科学!离了科学,我怎么能够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呢?
离开军工单位的前一天,天正飘着蒙蒙细雨,我披上雨衣,想最后在这野趣极浓的山野中走走。整个山区都罩在浩渺烟波之中,孙家峰也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草色青青,山色青青,我仿佛又回味到了田园诗的优雅情趣。在雨雾中,我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晃过来,走到我面前,竟是她,那个姑娘。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挑着一担筐子,一步一滑地赶路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对方。
“我帮你挑一段路吧!”
“你们干得了这种活!”她吃吃地笑者。
我挑上了担子,并不重。
“是什么?”
“家里没有柴烧,镇上买点木炭。”
“你爸爸呢?”
“出民工啦。这回掏钱给妈买了不少药,他像是不准备去北京啦!”
她又笑了,欢乐中有种感激之情。
“他还搞研究吗?”
“让他搞好了,只要不去北京乱跑就行!”
我没再说什么,走了一段路,把担子交还给她。她那对又大又亮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们的手在扁担上碰着了,我一把握住她的手,一种恬静的感觉流通我的全身。她的手是湿的,很温柔。周围很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变得羞涩,脸红得像桃花,我看着她那件破旧的蓑衣,眼睛渐渐湿润了,慢慢松开手。她挑起了担子,又瞥了我一眼,一步一滑地继续赶路。
我伫立在那里,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孙家峰的山影那边消失了。
原载《今天》第七期 署名:晨漠
启 事
《今天》丛书之一:诗集《心事》,作者:芒克,已于80年1月出版。是作者1973至1978年短诗自选集,共33首。另附线条画插图9幅,作者: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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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编辑部